夜袭曹营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春,曹操刚刚戡平吕布、陈宫、张邈的叛乱,并接到天子诏书,正式担任了兖州①牧。他更深刻地意识到朝廷和天子的余威,进而放弃了攻打刘备、吕布的计划,把营救天子东归视为第一要务,于是用兵豫州②以扫除迎驾的障碍。
这是个春天的夜晚,空旷的平原上万籁俱寂。圆圆的满月在云端若隐若现,因为有些阴天,连颗星星都看不见,只有清冷的月光给曹军大营罩上一层朦胧的白纱。虽然已到了春天,但仍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俗话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恐怕近一两天又要下雪了。
就在这片朦胧死寂之中,曹军兵将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一支军队匍匐着逼近他们的大营。这不是一支正规军,兵丁没有像样的铠甲,都是绢帕包头,穿着形形色色的粗布衣,武器也只不过是砍刀一类的短家伙,但人数却着实不少——他们是豫州黄巾军!
说来似乎有些离奇,自中原动乱以后,豫州本没有大规模黄巾,仅仅是在汝南的葛陂有一些营垒。此间先是遭受西凉铁蹄的践踏,后来袁术扶植孙坚、袁绍遣出周,两家争抢地盘反复交战。因为长时间的战争,城池郡县遭到严重破坏,百姓逃亡田地荒芜,就连黄巾余党也渐渐淡出了这片土地。直到两年前,袁术惨败于曹操之手,一路奔逃如丧家之犬,失去了其对豫州北部的控制。袁术逃到寿春后,为了给曹操制造麻烦,不惜扶植黄巾势力复归豫州,提供他们兵器与粮草,鼓动其首领黄邵、刘辟、何仪、何曼各拥兵马万余,趁兖州内乱之机占据汝南、颍川之地,阻塞曹操西进和南下的道路。
今夜突袭的带队之将,就是豫州黄巾的首脑人物黄邵。他完全没预料到,曹操刚刚戡平兖州之乱就急着来打豫州,而且几乎带出了所有人马。慑于曹操几度大破黄巾的余威,黄邵的部下兵卒渐渐有了离散之意。这样的情绪一旦蔓延开来,黄巾军必然土崩瓦解不战而溃。为了振奋军心,他决定以身犯险,亲自率兵夜袭曹营。
农民军往往保持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最怕打夜战,昔日曹操援助皇甫嵩以及平灭青州黄巾,靠的都是夜战取胜。为了克服这个缺点,黄邵可没少动心思,经过长期昼夜颠倒训练,他在农民军中训练出一支打夜战的队伍,专门用来对付曹操。在他看来,官军绝对想不到黄巾也会搞夜袭,这样的行动无异于一支天降奇兵!
在众多黄巾首领中,黄邵可算是出类拔萃的,不但威望高、武艺好,胆识也很过人。这一次他亲自带队身先士卒,也是以绢帕包头、嘴里叼着大砍刀,与普通兵卒稍有不同的是,他穿着一身轻便的金缕铜片甲,这可是盗取诸侯坟墓时捞到的宝贝,生生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这会儿他首当其冲匍匐在地,以肘当步窸窸窣窣往前爬,五千部卒紧随其后。眼瞅着曹军大营越来越近,敌人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黄邵心中的喜悦之情呼之欲出,说不定今夜就可以取下曹操的首级。若不是他嘴里叼着刀柄,这会儿恐怕已经笑出声音来了。
黄巾军步步紧逼,渐渐离大营不足三十步之遥,曹营还是没有动静,只有两个巡夜的兵卒靠着辕门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黄邵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不再爬了,张嘴放开砍刀,紧紧握在手中,低声对身边的人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都看我的行动,听我的指示。”这是黄巾军的一大缺陷,因为旌旗盔甲不足,所以打起仗来往往缺乏明显的指挥标记,统帅的个人行为就成了决定胜负的致命因素。
口令低声传达下去,过了良久才恢复寂静。黄邵觉得大家都已经被通知到了,忽然举着大刀一跃而起:“跟我杀呀!”随着呐喊他已经冲向了辕门,后面兵卒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个也跟着蹦起来,高举着兵刃奋力向曹营奔去,喊杀声可谓震天动地。黑暗中待久了,黄邵两眼看得分明,只见曹营还是黑黢黢没有动静,两个倚着辕门的巡夜兵似乎被吓傻了,连动都不敢动一下,靠在那里等死。
这还客气什么?黄邵奔至近前纵身跃起,瞅准了右边那个兵,大刀劈头盖脸地砍了下去。耳轮中只听“嘶啦”一声,黄邵险些摔个大马趴,那刀竟从头顶贯入自胯下而出——稻草人!
黄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见隔着栅栏门,一枝大戟已经刺了过来。他匆忙躲闪还是慢了,戟尖正中右臂,钢刀立时脱手。这会儿后续的兵卒也赶到了,他们看了个马马虎虎,不明白首领为什么无缘无故把刀扔了。
众人正不知所措,一阵更高更广更响亮的喊杀声忽然响起,黑黢黢的曹营霎时间举起了无数火把,将一切照如白昼。隔着栅栏门,只见营中密密麻麻排布着弓箭手。黄邵吓得连刀都不敢捡了,抱住脑袋转身便跑:“快撤退啊!”
人哪有箭快?霎时间密如飞蝗的箭雨已经过来了,那些冲上来的黄巾兵被射死一大片。多亏黄邵有一件铠甲,才连滚带爬没丢性命,可双臂还是中了几箭。他指挥若定的沉稳气魄这会儿丧失殆尽,抱着脑袋戴箭而逃:“快跑!快跑!中埋伏了!”首领这会儿都熊了,兵卒就更不行了,黄巾军一片混乱,吵嚷着逃命。
可哪儿还逃得了?这时自东面猛然杀来一队兵马,为首者乃是乐进;西面也杀来一支队伍,领兵之人是于禁;曹营辕门随即大开,有小将军曹昂督帅弓箭手也追了出来。三面夹击之下,黄巾军又犯了以往的毛病,不听将令四散奔逃,没一会儿工夫便彻底崩溃了。曹军简直不需追袭,只要干等着鸟兽散状的敌人撞到自己跟前,拿刀一砍就解决问题了。黄邵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也顾不上拔箭了,张着双手边跑边招呼混乱的兵卒,设法叫大家跟着他逃。可是这会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谁还听他指挥。
乐进一马当先趟入乱军阵中,手挺长枪,挨着死碰着亡。于禁则不慌不忙命令部下杀人,自己却伏在马上仔细打量被火把映亮的敌群。影影绰绰之间,正见一人连兵刃都没拿,挥舞着戴箭的双臂大呼小叫,身上披着一身铜片子,映着火光闪闪发亮。于禁心中大喜:此人必定是个头目!想至此于禁生怕乐进抢功,连招呼都没跟亲兵打一声,独自催马突入敌群,挥舞大刀拨打乱军,直奔黄邵而去。那黄邵兀自呼喊着,猛然间见一员大将杀气腾腾冲过来,他现在连兵刃都没有了,不由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将军饶命!我投……”
黄邵一个“降”字尚未出唇,脑袋已被于禁一刀斩飞在半空中,那副腔子手刨脚蹬喷着血倒在地上。一旁有个兵丁就势接住人头,于禁把大刀在那兵丁眼前一晃,冷森森道:“你敢抢本将军的功劳吗?”
“不敢不敢!”那兵吓坏了,赶紧跪倒在地,将人头捧了上来。
于禁当仁不让,左手抓过人头,右臂探出大刀,往黄邵腔子上一扎,生生将尸体挑了起来,大呼道:“黄巾贼众听真,你们首领已死,还不速速归降!”他这么一喊,曹军兵将也都跟着嚷。那件亮闪闪的死人衣服还真醒目,不一会儿的工夫乱军就都听见、看见了。紧接着就是一阵钢刀落地的声音,黄邵余部尽皆归降……
曹操在卯时升座大帐,典韦、王必左右护卫,文东武西列立两旁。这边是荀彧(yù)、程昱(yù)、毛玠(jiè)、薛悌(tì)、满宠一揖到地,那旁是夏侯兄弟、曹氏兄弟、朱灵、任峻插手施礼。这次曹军移师豫州可谓阵容齐整,除了留万潜、吕虔、李典等人坐镇兖州,其他能战之将、善谋之士尽皆出动,而且曹操连妻子家小也全带出来了。
曹操微一颔首表示还礼:“大家请坐……请三位将军进帐!”随着一声招呼,曹昂、于禁、乐进大步踏进,方要单腿点地,曹操赶忙抬手,“你们劳乏一夜,不必多礼,各位战况如何?”
曹昂是曹操儿子自然不计较这些,乐进杀得血瓢一样却是两手空空,唯有于禁低头微笑道:“蒙将军英武恩荫,末将侥幸手刃贼首黄邵,所部余寇慑于将军之威尽皆归降。”说到这儿他瞅了眼曹昂,又补充道,“人言虎父无犬子,昨晚一仗也赖小将军气定神闲指挥得当,末将才能得胜。”
“哈哈哈……”曹操明知这是马屁,却也禁不住大笑道,“文则忒过谦让了,记你大功一件。”
“谢将军!”于禁连忙道谢。乐进心里不痛快,明明自己比于禁卖力气,却又叫他占了便宜。
哪知曹操话锋一转:“我看文谦一身血迹,足见杀敌奋勇,也要记一次大功。”乐进沉着的脸马上露出了笑模样:“谢将军!”
至于自己儿子,曹操却什么都没说,仅一摆手打发他坐下。功劳不功劳都是扯淡,历练出一个好的继承人才是最重要的。曹昂字子修,现年十七岁,乃刘氏所生丁氏所养,生的相貌清秀颇得其母遗传。他自幼饱读诗书习学弓马,也曾观看父亲所注的兵书,但此前未正式上过战场。前不久传来消息,有长沙太守孙坚之子孙策拓地江东。想那孙策不过二十岁,仅领着数千兵马,竟然大败扬州刺史刘繇,这可大大刺激了曹操。所以他立刻把曹昂带到身边,要借此番出兵,好好历练历练他。
三将各自归座,曹操环视帐中,缓缓道:“此番出兵诸位恐怕有些微词,我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但我绝非无故离开兖州,移师豫州所为有三。一者为扫平残余黄巾,确保顺利迎驾;二者为震慑袁术,令他不敢北窥;三者为了护送家父、兄弟等人灵柩魂归故里。”其实他还有第四层想法,但是现在还不能说。
平心而论,曹营诸将特别是曹家亲信都不大愿意迎接圣驾。现在他们唯曹操马首是瞻,若是凭空迎来个皇帝,那应该听谁的呢?以后动辄就要上表,遵从皇命则自己的权力受限,不听又要担上违诏的恶名。再加上那些名士大臣也要掺进来,捣乱的人多了,争功的人也会多起来。
曹操看出有些人脸色不好,还有的欲言又止,赶紧朝荀彧使了个眼色。荀彧会意,起身拱手道:“昔日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景从;高祖东伐,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自天子蒙尘,将军首倡义兵,徒以山东扰乱,未能远赴关右,然犹分遣将帅,蒙险通使,虽御难于外,乃心无不在王室,此乃将军医天下疾苦之素志也。今车驾旋轸,洛阳荆棘荒芜,义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旧而增哀。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义以致英俊,大德也。今天下虽有逆节,必不能阻挡将军!若今不时定,必使四方生心争抢逢迎,那时若再想迎驾,就不容易了。”他大顺、大略、大德地讲解一番,又耐心扫视帐中之人,大伙也无话可说了。
曹操松了口气,连忙转移话题:“迎接之事必然要行,不过当务之急是克复豫州。黄邵虽死,尚有刘辟、何仪、何曼,不知哪位将军愿意领……”
话还未说完,就见卞秉忽然报门而入,喜盈盈道:“启禀将军,昨夜一场大战,黄巾乌合之众肝胆俱裂。现有何仪、何曼遣使请降。”
“准降!”曹操连想都未想就把手一甩,“不过除了要他们缴械献城,还要将降众人等登记造册,不允许随意遣散士卒。”
“诺。”卞秉是先报喜后报忧,“还有……刘辟一部不肯归降,率众逃窜梁国境内。袁术已派部下袁嗣进驻陈国武平,似乎要给这帮黄巾贼遥做声势。”
程昱冷笑一声:“袁公路真痴人,自己没有本事敌对将军,凭这些乌合之众也想阻挡咱们的虎狼之师,这何须大兵出动,只要分兵遣将就能把刘辟收拾了!”
他这么一挑,乐进头一个蹦了起来:“末将愿分兵前往追击刘辟!”紧接着于禁、朱灵、夏侯渊也蹿出来请令。
“不忙。”曹操眯了眯眼睛,“刘辟小儿算不得什么,我看倒是袁术心有不甘,想卷土重来跟我争豫州。这次咱们既然至此,就好好陪他玩玩,我要把整个豫州都夺过来,再不容他北窥。刘辟的老巢不是在宁陵嘛,先放他跑,我倒要看看袁术来不来救,他要是敢来,就把他们一锅烩啦!除去这个心腹之患,再迎天子就顺利多了。”
帐中之人无不点头赞同。
曹操拿起三支大令:“曹仁、于禁、乐进!”
“在!”三员将出班跪倒。
“你们分兵接受颍川、汝南的县城,对待何仪、何曼千万要小心,避免他们旋而复叛肘腋生变。”
“诺。”三将接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