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层次,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含义还在于,它翻转过来也就是马克思《资本论》中实际运用的辩证法,因而把黑格尔逻辑学与“《资本论》逻辑”加以对比研究是制定唯物辩证法理论最重要、最直接的途径之一。
直接引出列宁这一思想的,是黑格尔推理论与《资本论》第一章的对比研究。普遍、特殊、单一这三个概念的联系与转化,构成了推理论以至整个概念论展开的枢纽。但是黑格尔唯心地应用这组范畴,认为它们只是概念的规定,仅用来分析思维形成的历史发展。《资本论》第一章,则把普遍、特殊、单一的辩证法,以唯物的、合理的形式运用于政治经济学,用它们来分析客观现实的历史发展,等价形成与相对价值形式的关系,从个别价值形式向普遍价值形式的演化,抽象劳动与具体劳动的矛盾。这种对照与联想,促使列宁在引子部分的一个大方框中写道:“黑格尔对推理的分析(E.——B.——A.,即单一、特殊、普遍,B.——E.——A.,等等),令人想起马克思曾在《资本论》第一章中模仿黑格尔。”[17]列宁是通过《〈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而深谙“《资本论》逻辑”形成史的,他非常清楚:第一章是整个《资本论》逻辑的一个缩写,是这个艺术整体的真正王冠,是两位大师反复雕琢的精华之处。正是在这里,列宁重新发现了“《资本论》逻辑”中辩证哲学思维的思想渊源和深刻奥秘。
因而在探寻黑格尔逻辑学真实含义的更深层次时,列宁接着在下一格中写道:“注意:翻转过来:马克思以合理的形式把黑格尔的辩证法运用于政治经济学。”[18]这个提法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地把握《哲学笔记》中全部思想的中心点。“黑格尔著作的摘要是《哲学笔记》的中心”——这种说法在国际国内几乎已成定论。[19]指出这个中心并不错,问题在于几乎完全忽略了列宁思想中的另一个中心——“《资本论》的逻辑”。在我看来,《哲学笔记》有两个注视焦点——黑格尔《逻辑学》和马克思《资本论》。这是列宁在系统探讨唯物辩证法时的两个最主要摹本、最直接来源。就所花费的笔墨而言,前者显然重于后者;就列宁心目中的地位而言,后者也许更重于前者。忽视后者的认识根源,在于只注意列宁笔记的外部形式,而没有摸清列宁思想的内部脉搏。这里则异常鲜明地昭示着列宁研究黑格尔逻辑学的真正着眼点:对列宁这样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来说,黑格尔逻辑学的理论价值主要还不在于它自身,而在于它翻转过来就是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辩证法,剖析黑格尔逻辑学的合理内核,就可以追根溯源地抓住“《资本论》逻辑”的辩证思维方法。因而可以说,列宁是着手于研读黑格尔,着眼于开掘“《资本论》逻辑”。通过钻研黑格尔逻辑学这条途径,来深入挖掘“《资本论》逻辑”的哲学底蕴,这是列宁独辟蹊径的地方。这种特殊的研究方式,具有思想史上的充分依据。19世纪马克思主义形成过程中的两个关键时期,都曾经借助于改造黑格尔唯心辩证法——不仅有40年代形成阶段,而且有50、60年代《资本论》创作阶段。马克思的两大发现都直接和改造黑格尔哲学紧密相连——唯物史观的发现和剩余价值学说的创立。这种特殊研究方式的必要性,还取决于思想史上的一个独特事实:黑格尔赋予辩证法以系统化的哲学形态,却采取了神秘化的形式,而缺少唯物主义基础;马克思《资本论》赋予黑格尔辩证法以坚实的唯物主义基础和合理的形式,却采取了“应用逻辑”的形态,而缺少相应的哲学形态。马克思关于唯物辩证法的构想,通过改造黑格尔逻辑学的途径,以独特的形式熔炼在“《资本论》逻辑”中,而未能写出《辩证法》专著;现在要把渗透其中的辩证思维和伟大构想重新提炼出来,同样需要以改造黑格尔逻辑学作为催化剂。这才是列宁如此深入钻研黑格尔逻辑学的真正原因。
下面补充的著名“警言”,把列宁研究黑格尔逻辑学的深意,表达得淋漓尽致:“警言: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一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对于这段警言的解释是各种各样的。有的人认为,这里是泛泛而言“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关系”。有的西方“列宁学”家甚至断言,列宁在这里的思想锋芒首先是针对自己的,“这实际上是自我批评”[20]。只有了解近半个世纪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了解写作《〈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以来的整个列宁思想过程,才能真正科学估价这一警言的分量。它既不是耸人听闻的“危言”,也不是故作诙谐的“戏言”,更不是什么列宁的“自我批判”。在列宁特有的那种幽默而夸张的形式中,包含着确切而严肃的科学内容。“半个世纪以来”是确有所指的,指的就是马克思1858年1月14日的信和《资本论》第一卷公开发表以来的“半个世纪”,马克思信中已经确切地指明了《资本论》与《逻辑学》在方法上的渊源关系。“不理解马克思”也是确有所指的,指的就是不理解《资本论》中蕴藏的哲学内容和辩证思维,不理解“《资本论》逻辑”与黑格尔逻辑学的内在联系,不理解《资本论》的巨大哲学意义,不理解“《资本论》逻辑”以独特的形式凝聚着马克思写出《辩证法》的伟大构想。而这一点恰恰是马克思、恩格斯的许多学生,特别是第二国际的理论家普列汉诺夫、考茨基、梅林、拉法格等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通病,是他们没有上升到应有思想高度的理论根源。
在这里鲜明地体现出列宁辩证法研究上的独特思路、独特风格:他是借助于“《资本论》逻辑”这把“玉尺”,来研读黑格尔《逻辑学》的,因而在对黑格尔思想精髓的理解上,他比皓首穷经的“黑格尔专家”还要深刻、深入堂奥;他又是通过挖掘黑格尔《逻辑学》这条途径,来揭示“《资本论》逻辑”的哲学内蕴的,因而在对《资本论》哲学思想的理解上,比起第二国际的其他马克思主义者来说,真可谓独具慧眼,高人一筹。
一系列历史事实,可以证实“《资本论》逻辑”在列宁辩证法研究和《哲学笔记》中的这种重要地位。(1)在列宁系统研究辩证法的第一阶段,在《〈马克思恩格斯通信集〉提要》中,“《资本论》逻辑”处于中心地位。(2)在列宁系统研究辩证法的第二阶段,在黑格尔《逻辑学》摘要的几乎各个关键地方,在《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的纲要》这个总结性片断中,往往是把《逻辑学》与《资本论》作对比研究的。(3)在八个《哲学笔记本》的最后,在《谈谈辩证法问题》这个最富于总结性的纲要中,黑格尔逻辑学已经仅仅作为思想资料的来源之一降低到从属地位,而“《资本论》逻辑”则作为辩证法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的真正典范。(4)列宁最后写下的“哲学遗嘱”,画龙点睛地说明了自己钻研黑格尔逻辑学,旨在理解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辩证法:“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组织系统的研究,即研究马克思在他所写的《资本论》及各种历史和政治著作中实际运用的辩证法”,“根据马克思怎样运用他从唯物主义来理解的黑格尔辩证法的例子,我们能够而且应该从各方面阐明这个辩证法”[21]。“哲学遗嘱”是对这一纲要的一个明确脚注,有力地证实着在列宁的思索中,就是这样把“黑格尔《逻辑学》——《资本论》逻辑——唯物辩证法的大逻辑”三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第三个层次,列宁进一步从当时世界范围内哲学斗争的角度,指出了黑格尔哲学对于批判流行一时的新康德主义逻辑和认识论的现实意义。这就进一步揭示了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意义和系统制定唯物辩证法的直接途径。
引子部分提到了黑格尔论及康德的二律背反学说,列宁以“关于康德”为题作了摘要。这是引起列宁写下这一格内容的直接思想动因。
更重要的是,同新康德主义思潮斗争的紧迫任务,促使列宁从这一角度提出了重新挖掘黑格尔哲学遗产的问题。列宁写道:“必须回到黑格尔,以便一步一步地剖析康德主义者等等的什么流行的逻辑和认识论。”[22]列宁的提法,抓住了当时国际范围内哲学斗争的本质问题。从19世纪70年代起,新康德主义时髦思潮开始泛滥,以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形形色色唯心主义哲学派别,或多或少地受到新康德主义的影响。其实,新康德主义抛弃了康德思想中的活东西,复活了其中的死东西。新康德主义已经成为当时资产阶级哲学中的主要倾向,机会主义、修正主义的主要哲学基础,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要论敌。黑格尔对康德的全面批判,构成了贯穿整个逻辑学的一个重要方面。从当代哲学斗争的广阔背景来看,这一历史争论有了新的活力。
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同新康德主义的斗争中,由于缺少辩证法的思想深度而显得软弱无力。这也是促使列宁提出这一问题的重要原因。图表下面紧接着写成的“警言二则”,从一个侧面补充说明了这一点:“1.普列汉诺夫批判康德主义(以及一般不可知论)多半是从庸俗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而很少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因为他只是不痛不痒地驳斥它们的议论,而没有纠正(像黑格尔纠正康德那样)这些议论,没有加深、概括、扩大它们,没有指出一切的和任何的概念的联系和转化。2.马克思主义者们(在20世纪初)批判康德主义者和休谟主义者多半是根据费尔巴哈的观点(和根据毕希纳的观点),而很少根据黑格尔的观点。”在写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时候,列宁专门研究过普列汉诺夫、拉法格、考茨基同新康德主义的哲学论战。当时列宁主要是把他们作为盟友,而着重肯定了他们的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但已经感到他们的批判是很不得力的。缺少什么呢?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通过重温黑格尔对康德哲学的批判,列宁终于找到了普列汉诺夫等人的理论弱点——缺少像马克思和黑格尔那样的辩证法深度,因而难以完全战胜新康德主义逻辑和认识论。
深入批判新康德主义逻辑与认识论,是列宁坚持哲学党性原则、展开自己辩证法研究的一条重要途径。三者一致的原则,辩证法核心的原则,《哲学笔记》中发挥的许多基本思想,都是针对新康德主义思潮提出的。从辩证法的角度深刻揭示新康德主义思潮的认识根源,成为《哲学笔记》中贯穿始终的基本线索之一。
上述三条途径,不仅是深入改造黑格尔逻辑学的重要途径,而且也是通过改造黑格尔哲学来系统制定唯物辩证法的重要途径。原因很明显,列宁并不是立意要做一个“黑格尔专家”,而是要通过钻研黑格尔,更好地“理解马克思”,以便沿着马克思开辟的道路,继续完成马克思的哲学遗愿。
这里的内容是直接发挥“第一纲要”的第一部分的,那里一开头讲的就是马克思辩证法的理论来源——黑格尔辩证法的意义问题。八个《哲学笔记本》的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沿着上述三个基本方面展开的。三个方面的一个目标,则是旨在系统制定唯物辩证法。
这个纲要表明了列宁系统探讨唯物辩证法理论的直接途径。这既是能够迅速站到巨人肩膀上去的一条捷途,又是在当代攀登辩证法科学高峰的一条必由之路。这条道路可以称之为“马克思—列宁”的辩证法研究之路。列宁“哲学遗嘱”同这一纲要的息息相通的直接联系,为证实它在列宁辩证法研究中的重要地位,提供着难以辩驳的有力证据。
四、第三纲要——《辩证法的要素》
列宁的黑格尔《逻辑学》摘要几乎占了八个《哲学笔记本》的头三本,在第三个笔记本的尾声之处,在列宁手稿的第“100”页上,写下了《辩证法的要素》这个片断。我们称之为“第三纲要”。这是一个总结性的片断,从一个侧面提供了唯物辩证法体系的理论结构的雏形。罗森塔尔曾经断言:“在我们的文献中有时发表了这样一种看法,即认为列宁在《辩证法的要素》这一素描中企图拟定唯物辩证法的体系、结构。当然,我们不能同意这种意见。”[23]这种看法未免有点过于绝对,已为我国哲学界的研究成果所否定。现在的问题在于:如何理解它的写作过程、内在结构和理论内容,如何把握理解它的基本线索?
对于它的内部结构和基本脉络,人们提供了几种不同的看法:其一,辩证法的三个基本规律;其二,“对立面怎样才能够同一——是怎样(成为)同一的——在什么条件下相互转化而同一的”;其三,“对立面的依存——转化——同一”;其四,前七条是理解十六条的纲要。
第一种看法失之于简单,中间两种看法采取了“以列宁解列宁”、“以《哲学笔记》解《哲学笔记》”的方法,向前迈进了一步,但对《辩证法的要素》本身的特殊逻辑仍嫌深入不足。第四种看法向着这个方向更深入了一步。本文试图沿着这个方向再继续作些探讨。
“三要素——前七条——十六条”,是列宁构思这一纲要的三个阶段。前七条是十六条的纲,三要素又是前七条的纲,因而归根结底这个雏形是以三要素为基本构架展开的:事物自身的客观辩证法——辩证法的核心及其具体表现——认识过程的辩证法。分析这一纲要的写作过程、内在逻辑、理论内容,有助于证实上述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