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風一
愚按:《集傳》於《國風》之下係以一者,以《國風》居四詩之首也。下文「《周南》一之一」者,《周南》又居《國風》中十五國之首也,後倣此。
國者,諸侯所封之域;而風者,民俗歌謡之詩也。謂之風者,以其被上之化以有言,而其言又足以感人,如物因風之動以有聲,而其聲又足以動物也。是以諸侯采之以貢於天子,天子受之而列於樂官,於以考其俗尚之美惡,而知其政治之得失焉。男女相與詠歌,以言其情,行人振木鐸,徇路采之。何休云:「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求詩。邑移于國,國以聞於天子。」《通典》注曰:「采詩者,采取百姓謳謡,以知政教得失也。」舊説二《南》為正風,所以用之閨門、鄉黨、邦國而化天下也。程子曰:「二《南》之詩,為教於祍席之上,閨門之内。上下貴賤之所同也,故用之鄉人、邦國,而謂之正風。」十三國為變風,則亦領在樂官,以時存肄,備觀省而垂監戒耳。變風多是淫亂之詩,故班固言「男女相與歌詠,以言其傷」者,聖人存此,亦以見上失其教,則民欲動情勝,其弊至此,故曰:「詩可以觀也」。愚按:男女亂倫,而邶、鄘、衛、鄭之風變;君臣失道,而王、豳之風變;畋遊荒淫,而齊國之風變;儉嗇褊急,而魏國之風變。以至唐風變而憂傷,秦風變而武勇,陳風變而淫遊歌舞,檜、曹之風變而亂極思治。此十三《國風》之大概也。然變詩雖不可以風化天下,而亦各有音節,如季札所觀是已。故樂官兼掌其詩,使夫學者時習之以自省,而知所戒,蓋亦莫非所以為教也。合之凡十五國云。
周南一之一
《召南》説附。
周,國名。南,南方諸侯之國也。周國本在《禹貢》雍去聲州境内岐山之陽。趙氏曰:「岐山,蓋今箭括嶺。山南有周原,周舊國也。」后稷十三世孫古公亶父始居其地,棄為后稷,封於邰,其後公劉遷豳,至古公又遷于岐山之下。傳子王季歷,至孫文王昌,辟闢國寖廣。于是徙都于豐,而分岐周故地以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菜邑,且使周公為政於國中,而召公宣布于諸侯。《史記索隱》曰:「周地本太王所居,以為公旦采邑,故曰周公。奭食邑于召,故曰召公。蓋文王取岐周故墟,分爵二公也。」孔氏曰:「文王若未居豐,則岐邦自為都邑,明知分賜二公,在作豐之後。且二《南》,文王之詩,而分繫二公,若文王不賜采邑,不使行化,安得以詩繫之,故知此時賜之也。」《公羊》周公陜東,召公陜西之説可疑。蓋陜東地廣,陜西只是關中、雍州之地耳,恐不應分得如此不均。周公在外,而其詩曰「王者之風」;召公在内,而其詩為「諸侯之風」,似皆有礙。陳少南以其有礙,遂創為岐東西之説,不惟穿鑿無據,而召公所分主之地,愈見狹促,蓋僅得今隴西天水數郡之地,恐亦無此理。于是德化大成于内,而南方諸侯之國,江沱汝漢之間,莫不從化。蓋三分天下而有其二焉。鄭氏曰:「雍、梁、荆、豫、徐、揚之人,咸被其德而從之。」孔氏曰:「其餘冀、青、兖屬紂,是為三分有其二也。」至子武王發,又遷于鎬,遂克商而有天下。武王崩,子成王誦立。周公相之,制作禮樂,乃采文王之世風化所及民俗之詩,被之筦管同弦絃同,以為房中之樂,而又推之以及于鄉黨、邦國,所以著明先王風俗之盛,而使天下後世之脩身、齊家、治平聲國、平天下者,皆得以取法焉。蓋其得之國中者,雜以南國之詩,而謂之《周南》,言自天子之國而被于諸侯,不但國中而已也。其得之南國者,則直謂之《召南》,言自方伯之國被於南方,而不敢以繫于天子也。《考索》陳氏曰:「二《南》,樂章之名也。文王化自北而南,及於江漢,故作樂者,采自北以南土風,而名之曰『南』,用為燕樂、鄉樂、射樂、房中樂,所以彰文王之化也。」愚按:其詩得于國中者,多為文王后妃而作,故雜以南國《漢廣》《汝墳》二詩,而謂之《周南》。所謂自天子之國被於諸侯者,不敢使周公食邑之號專主其風也,然周公之事,固統於其所尊矣。觀下文復取《小序》「繫之周公」之説,可互見也。若召公則宣化於諸侯,故以侯國之詩繫之,而謂之《召南》,正以其食邑之號專主之也。謂召公為方伯之國,謂豐邑為天子之國者,皆通乎追王之後、制作之時而言也。岐周,在今鳳翔府岐山縣。愚按:即今陜西省鳳翔府岐山縣。豐,在今兆京府鄠户縣終南山北。愚按:即今陜西省安西路鄠縣。南方之國,即今興元府、京西、湖北等路諸州。愚按:宋興元府諸州,即今陜西省、四川省所治興元、廣元等路,保寧府、蓬、巴、金、洋等州,及大安縣之地。宋京西路諸州,即今河南省所治襄陽路、安陸府及隨、均、房等州之地。宋湖北路諸州,即今湖廣省、河南省所治武昌、江陵、漢陽、常德等路,岳峽、澧、辰、沅、靖、荆門、信陽等州,德安、沔陽等府之地也。鎬,在豐東二十五里。愚按:鎬,亦在今鄠縣。先儒以為即鎬池之地。《小序》曰:「《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繫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繫之召公。」斯言得之矣。詩言文王之德者,繫之周公,以周公主内治故也。言諸侯之國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者,繫之召公,以召公長諸侯故也。文王治岐,其東有紂,其西昆夷,其北玁狁,故其化自北而南,先被于江漢之域也。
關關雎七余反鳩,在河之洲。窈烏了反窕徒了反淑女,君子好逑音求。
興也。關關,雌雄相應之和聲也。雎鳩,水鳥,一名王雎,狀類鳬鷖醫,今江淮間有之,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並遊而不相狎,故《毛傳》以為摯而有别,《列女傳》以為人未嘗見其乘去聲居而匹處者,蓋其性然也。嘗見淮人説淮上有之,狀如鳩,差小而長,常是雌雄兩兩相隨不相失,然亦不曾相近,立處須隔丈來地,所謂「摯而有别」是也。此説却與《列女傳》合。乘居,是四箇同居。《列女傳》:「曲沃負曰:『妾聞男女之别,國之大節。』故以雎鳩起興[1]。夫雎鳩之鳥,人猶未嘗見乘居而匹處也[2]。」嚴氏曰:「《左傳》『郯子五鳩』,備見《詩經》。雎鳩氏司馬,此雎鳩是也;祝鳩氏司徒,鵓鳩是也,《四牡》《嘉魚》之鵻是也;鳴鳩氏司空,布穀也,《曹風》之鳴鳩是也;爽鳩氏司冦,《大明》之鷹是也;鶻鳩氏司事,鷽鳩也,即小班鳩,《小宛》之鳴鳩與《氓》食桑葚之鳩是也。《左傳》『睢』作『鴡』。杜預云:『摰而有别,故為司馬,主法則。』」鶻音骨,鷽音學。河,北方流水之通名。洲,水中可居之地也。窈窕,幽閒之意。淑,善也。女者,未嫁之稱,蓋指文王之妃大姒為處子時而言也。君子,則指文王也。好,亦善也。逑,匹也。《毛傳》云[3]:「『摯』字與『至』通。」言其情意深至也。情雖相與深至,而未嘗狎,便見樂而不淫之意。愚按:摯、至字古通用,如《商書·大命》「不摯」,《曲禮》「庶人之摯」,亦訓為「至」,故鄭氏云:「摯之言至也,謂鳥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周之文王,生有聖德,又得聖女姒氏以為之配。宫中之人,於其始至,見其有幽閒貞靜之德,故作是詩。言彼關關然之雎鳩,則相與和鳴于河洲之上矣;此窈窕之淑女,則豈非君子之善匹乎?言其相與和樂而恭敬,亦若雎鳩之情摯而有别也。後凡言興者,其文意皆放倣此云。興,起也,引物以起吾意,如雎鳩是摯而有别之物,引此起興,猶不甚遠,其他亦有全不相類,只借物而起吾意者,雖皆是興,與此又畧不同也。問:「詩中説興處多近比?」曰:「然。如《關雎》《麟趾》相似,皆是興而兼比。然雖近比,其體却只是興,且如『關關雎鳩』本是興起,到得下面説『窈窕淑女』,此方是入題説那實事。蓋興是以一箇物事貼一箇物事説,上文興起,下文便接説實事。及比則不然,便入題了。」呂東萊曰:「首章以雎鳩發興,後章以荇菜發興。至于雎鳩之和靜,荇菜之柔順,則又取以為比也。興與比相近而難辨,興之兼比者,徒以為比,則失其意味矣;興之不兼比者,誤以為比,則失之穿鑿矣。」漢匡衡曰[4]:「『窈窕淑女,君子好仇[5]』,言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後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可謂善説詩矣。輔氏曰:「匡衡善説詩者,一是漢時去古未遠,猶有師承傳受;二是詁訓未備,讀詩者只玩味經文,故見得古人正意出;三是人心尚淳樸,未曾穿鑿得在。」毛氏曰:「君子后妃之德[6],無不和諧,慎固幽深,若雎鳩之有别焉,然後可以風化天下。夫婦有别,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
參初金反差初宜反荇行猛反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叶蒲北反。悠哉悠哉,輾哲善反轉反側。
興也。參差,長短不齊之貌。荇,接余也,根生水底,莖如釵股,上青下白,葉紫赤,圓徑寸餘,浮在水面。李迂仲曰:「荇菜是水有之黄花,葉似蓴,可為菹。」張南軒曰:「荇菜取其柔順芳潔可薦之意。」或左或右,言無方也。饒氏曰:「言或左或右,無一定之方也。」流,順水之流而取之也。或寤或寐,言無時也。服,猶懷也。悠,長也。輾者,轉之半。轉者,輾之周。反者,輾之過。側者,轉之留。皆卧不安席之意。輔氏曰:「四字之訓,極為精切,亦可見古人下字之不苟也。」此章本其未得而言,彼參差之荇菜,則當左右無方以流之矣;此窈窕之淑女,則當寤寐不忘以求之矣。蓋此人此德,世不常有,求之不得,則無以配君子而成其内治之美,故其憂思之深不能自已,至于如此也。此詩看來是妾媵做,所以形容得寤寐反側之事,外人做不到此。輔氏曰:「二章、三章以荇菜起興,亦以為比,但先儒皆取于荇菜之潔淨柔順,而《集傳》不言,只言其不可不求之意者,豈非所謂不可不求者,正以其潔淨與柔順之故乎?」
參差荇菜,左右采叶此履反之[7]。窈窕淑女,琴瑟友叶羽已反之。參差荇菜,左右芼莫報反,叶音邈之。窈窕淑女,鍾鼓樂音洛之。
興也。采,取而擇之也。芼,熟而薦之也。董氏曰:「芼則以熟而薦也。」《傳》曰:「芼以薑桂。」蘇氏曰:「求得而采,采得而芼,先後之叙也。凡詩之叙類如此。」琴,五弦或七弦。瑟,二十五弦,皆絲屬,樂之小者也。《爾雅·釋樂》曰:「琴長三尺六寸六分五弦,後加文武二弦。雅瑟長八尺一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三弦[8],其常用者十九弦。頌瑟長七尺二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五弦盡用。」友者,親愛之意也。輔氏曰:「蓋以兄友弟之友言也。」鍾,金屬。鼓,革屬,樂之大者也。樂,則和平之極也。此章据今始得而言,彼參差之荇菜,既得之,則當采擇而亨芼之矣[9]。此窈窕之淑女,既得之,則當親愛而娛樂之矣。蓋此人此德,世不常有,幸而得之,則有以配君子而成内治,故其喜樂尊奉之意不能自已,又如此云。呂東萊曰:「后妃之德,坤德也。唯天下之至靜,為能配天下之至健也。萬化之原,一本諸此。未得之也,如之何其勿憂?既得之也,如之何其勿樂?」
《關雎》三章,一章四句,二章章八句。只取篇首二字以名篇,後皆放此。孔氏曰:「《關雎》者,詩篇之名。《金縢》云:『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鴞》。』然則篇名皆作者所自名。名篇之例,多不過五,少纔取一,或偏舉兩字,或全取一句,亦有捨其篇文,假外理以定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