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姜事見《春秋傳》。此詩無所考,姑從《序》説,下三篇同。《左氏傳》隱公三年:「初,衛莊公娶于齊東宫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嚴氏曰:「女子之情饒怨,此詩但刺莊公不能正嫡妾之分,其詞氣温柔敦厚如此,故曰『《詩》可以怨』。」黄氏曰:「觀《詩》至《緑衣》,然後知先王之風澤深厚。夫以婦人女子而所知如此,詞氣坦夷,固與氣息茀然者不可同年語矣。蓋不得已而後言,仁厚積中而然也。」陳壽翁曰:「不得于夫,而不疾其妾,惟思古人以自修其身,憂而不傷,怨而不怒,孔子謂『《詩》可以怨』,其此類也夫。」
《序》:「衛莊姜傷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故作是詩也。」
此詩下至《終風》四篇,《序》皆以為莊姜之詩,今姑從之,唯《燕燕》一篇,詩文略可據耳。
燕燕于飛,差初宜反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叶上與反。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興也。燕,鳦壹也。謂之「燕燕」者,重言之也。孔氏曰:「古人重言之,《漢書》童謠『燕燕尾涎涎』是也。」差池,不齊之貌。之子,指戴媯也。歸,大歸也。《公羊傳》注曰:「大歸者,廢棄來歸也。」毛氏曰:「歸宗也。」莊姜無子,以陳女戴媯之子完為己子。莊公卒,完即位,嬖人之子州吁弑之。故戴媯大歸于陳,而莊姜送之,作此詩也。王介甫曰:「燕方春時,以其匹至,其羽相與差池,其鳴一上一下,故感以起興。」蘇氏曰:「禮,婦人送迎不出門。遠送于野,情之所不能已也。」張南軒曰:「獨言泣涕之情者,蓋家國之事有不可勝悲者。晉褚太后批桓温廢立詔云:『未亡人不幸,罹此百憂,感念存沒,心焉如割。』其有合于詩人之情歟?」嚴氏曰:「風人含不盡之意,此但叙離别之恨,而子弑國危之戚,皆隱然在不言之中矣。」
燕燕于飛,頡户結反之頏户郎反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興也。飛而上曰頡,飛而下曰頏。將,送也。佇立,久立也。
燕燕于飛,下上時掌反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叶尼心反。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興也。鳴而上曰上音,鳴而下曰下音。送于南者,陳在衛南。輔氏曰:「泣涕如雨,初别時也;佇立以泣,已别而久立以泣也;實勞我心,既去而思之不忘也。」
仲氏任而今反只音紙,其心塞淵叶一均反。終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勗凶肉反寡人。
賦也。仲氏,戴媯字也。以恩相信曰任。只,語辭。塞,實。淵,深。終,竟。温,和。惠,順。淑,善也。先君,謂莊公也。勗,勉也。寡人,寡德之人,莊姜自稱也。言戴媯之賢如此,又以先君之思勉我,使我常念之而不失其守也。孔氏曰:「言仲氏有德行,其心誠實而深遠,又終能温和恭順,善自謹慎其身。内外之德既如此,又于將歸之時,以思先君之故,勸勉寡人以禮義也。」楊氏曰:「州吁之暴,桓公之死,戴媯之去,皆夫人失位,不見答于先君所致也。輔氏曰:「以恩愛相信,嫡妾相與之情,于是為至。塞實,不虚妄也;淵深,不淺露也,二者其本也。温和、惠順,又終竟如此,而無作輟焉,則是得其情性之常也。淑又婦人之美德,而慎則持身之謹也。有是衆德,而又謹于持身,其賢為可知矣。」而戴媯猶以先君之思勉其夫人,真可謂温且惠矣。」或謂:「戴媯不以莊公已死,而勉莊姜以思之,可見温和惠順而能終也。亦緣他之心塞實淵深,所稟之厚,故能如此」。曰:「古人文字之美,詞氣温和,理義精密如此。秦漢以後,無此等語。某讀《詩》,于此數語;讀《書》,至『先王肇修人紀』,至『兹惟艱哉』,深誦嘆之!」又曰:「譬如畫工傳神一般,直是寫得他精神出。」
《燕燕》四章,章六句。潘氏曰:「前三章但見莊姜拳拳於戴媯,有不能已者。四章乃見莊姜于戴媯非是情愛之私,由其有塞淵温惠之德,能自淑慎其身,又能以先君之思勉莊姜以不忘,則見戴媯平日于莊姜相勸勉以善者多矣。故于其歸而愛之如此,無非情性之正也。」胡庭芳曰:「黄氏云:『觀此詩,見其與商之三仁去就更相警戒,各欲自靖自獻于先王者無異。國風雖變,猶有如是之婦人,此所謂先王之澤未泯而康叔之餘烈猶在也。』」
《序》:「衛莊姜送歸妾也。」
「遠送于南」一句,可為送戴媯之驗。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昌呂反。胡能有定,寧不我顧叶果五反?
賦也。日居月諸,呼而訴之也。之人,指莊公也。逝,發語辭。古處,未詳。或云:以古道相處也。長樂王氏曰:「不以古夫婦之道處我」。胡、寧,皆何也。莊姜不見答于莊公,故呼日月而訴之。言日月之照臨下土久矣,今乃有如是之人,而不以古道相處,輔氏曰:「觀《緑衣》之詩,所謂『我思古人』,則于此歎莊公不以古道處己者,宜也。自處以古人為法,而望人以古道處己。莊姜之處己、望人,皆有則矣。」是其心志回惑,亦何能有定哉?而何為其獨不我顧也?見棄如此,而猶有望之之意焉。此詩之所以為厚也。愚按:每章章末二句,皆有望之之意。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呼報反。胡能有定,寧不我報?
賦也。冒,覆也。報,答也。
日居月諸,出自東方。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賦也。日旦必出東方,月望亦出東方。德音,美其辭。無良,醜其實也。嚴氏曰:「此『德音無良』,及《邶·谷風》『德音莫違』,皆婦人言其夫待己之意。」俾也可忘,言何獨使我為可忘者耶?
日居月諸,東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報我不述?
賦也。畜,養。卒,終也。不得於夫[13],而歎父母養我之不終,蓋憂患疾痛之極,必呼父母,人之至情也。愚按:「日居月諸」,呼日月而訴之也;「父兮母兮」,呼父母而訴之也,猶舜號泣于旻天、于父母之意。述,循也。言不循義理也。
《日月》四章,章六句。輔氏曰:「呼日月而但云『照臨下土』,尊之之辭也;呼父母而遂言『畜我不卒』,親之之辭也。一章云『寧不我顧』,言不相顧盼也;二章言『寧不我報』,言不相酬答也;三章云『俾也可忘』,則蒙上章『胡』字,言何獨使我為可忘者邪?辭雖緩而意則切矣;四章言『報我不述』,則又言莊公雖有時相報答而都不循乎義理也。雖為莊公所棄,而猶有望之之意焉,是其性情之厚也。」
此詩當在《燕燕》之前,下篇放此。胡庭芳曰:「此篇分明作于莊公之時,『胡能有定』,只是説莊公心志回惑、反覆無定之意,故『不我顧』、『不我報』、『俾也可忘』而『報我不述』也。」問:「《日月》《終風》二篇,據《集傳》云,當在《燕燕》之前。以某觀之,《終風》當在先,《日月》當次之。蓋詳《終風》之詞,莊公于姜猶有往來之時;至《日月》則見公已絶不顧姜,而姜不免微怨矣;《燕燕》則莊公薨後送歸妾,情不能堪耳。以此觀之,則《終風》當先,《日月》當次。」曰:「恐或如此。」
《序》:「衛莊姜傷己也。遭州吁之難,傷己不見答于先君,以至困窮之詩也。」
此詩《序》以為莊姜之作,今未有以見其不然。但謂遭州吁之難而作,則未然耳。蓋詩言「寧不我顧」,猶又望之之意;又言「德音無良」,亦非所宜施于前人者,明是莊公在時所作。其篇次亦當在《燕燕》之前也。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叶音燥。謔許約反浪笑敖五報反,中心是悼。
比也。終風,終日風也。暴,疾也。謔,戲言也。浪,放蕩也。悼,傷也。莊公之為人,狂蕩暴疾,莊姜蓋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終風且暴」為比。言雖其狂暴如此,然亦有顧我則笑之時。但皆出于戲慢之意,而無愛敬之誠,則又使我不敢言,而心獨傷之耳。蓋莊公暴慢無常,而莊姜正靜自守,所以忤其意而不見答也。
終風且霾亡皆反,叶音貍,惠然肯來叶如字,又陵之反。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叶新才、新齎二反。
比也。霾,雨去聲土蒙霿音茂,又音夢也。《爾雅》孫炎曰:「大風揚塵土,從上而下也。」惠,順也。悠悠,思之長也。終風且霾,以比莊公之狂惑也。雖云狂惑,然亦或惠然而肯來。毛氏曰:「時有順心也。」但又有莫往莫來之時,則使我悠悠而思之。望其君子之深,厚之至也。
終風且曀於計反,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都麗反。
比也。陰而風曰曀。有,又也。蘇氏曰:「古有、又通。」不日有曀,言既曀矣,不旋日而又曀也,亦比人之狂惑暫開而復蔽也。願,思也。嚏,鼽仇嚏也。人氣感傷閉鬱,又為風霧所襲,則有是疾也。輔氏曰:「寤則憂而不能寐,思之則感傷氣閉而成疾,其憂危甚矣。」
曀曀其陰,虺虺虛鬼反其靁[14]。寤言不寐,願言則懷叶胡隈反[15]。
比也。曀曀,陰貌。虺虺,靁將发而未震之聲。以比人之狂惑愈深而未已也。呂東萊曰:「驟雨迅雷,其止可待。至于曀曀之陰,虺虺之雷,則殊未有開霽之期也。」懷,思也。
《終風》四章,章四句。
説見上。愚按:一章言莊公狂暴,二章言其狂惑,皆止一句為比,而莊公猶有顧笑惠來之時,所謂暴慢無常,狂惑暫開者也。三章則暫開而復蔽,四章則愈深而未已,皆是以兩句為比,若以此詩繼《緑衣》之後,次《日月》,次《燕燕》,讀之尤可備見。姜氏初作《柏舟》《緑衣》,唯自憂歎,而止于和平,未嘗指譏公之為人也。至《終風》則言其狂惑蔽固,而猶不忍斥言。及《日月》然後極其詞,此豈情之所得已哉?
《序》:「衛莊姜傷己也。遭州吁之暴,見侮慢而不能正也。」
詳味此詩,有夫婦之情,無母子之意。若果莊妻之詩,則亦當在莊公之世,而列于《燕燕》之前,《序》説誤矣。劉辰翁曰:「州吁無戯笑之理,分明是怨莊公也。」
擊鼓其鏜吐當反,踴躍用兵叶晡芒反。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叶户郎反。
賦也。鏜,擊鼓聲也。踴躍,坐作擊刺之狀也。兵,謂戈戟之屬。土,土功也。國,國中也。漕,衛邑名。嚴氏曰:「漕,鄘地也,在河南。」衛人從軍者自言其所為。因言衛國之民,或役土功于國,或築城于漕,而我獨南行,有鋒鏑滴死亡之憂,危苦尤甚也。李迂仲曰:「土國城漕,非不勞苦而獨處于境内。今我之在外,死亡未可知也。」鄭氏曰:「南行,從軍南行伐鄭。」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敕中反,叶敕衆反。
賦也。孫,氏。子仲,字。時軍帥也。平,和也,合二國之好也。鄭氏曰:「謂使告宋曰:『君為主,敝邑以賦與陳、蔡從。」胡庭芳曰:「必先和陳、宋,而後進兵也。」舊説以此為春秋隱公四年,州吁自立之時,宋、衛、陳、蔡伐鄭之事。恐或然也。以,猶與也,言不與我而歸也。
爰居爰處,爰喪息浪反其馬叶滿補反。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叶後五反。
賦也。爰,于也。于是居,于是處,于是喪其馬,而求之于林下。見其失伍離次,無鬬志也。
死生契苦結反闊叶苦劣反,與子成説。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叶魯吼反。
賦也。契闊,隔遠之意。成説,謂成其約誓之言。從役者念其室家,因言始為室家之時,期以死生契闊,不相忘棄,又相與執手,而期以偕老也。
于音吁,下同嗟闊叶苦劣反兮,不我活叶户劣反兮!于嗟洵音荀兮,不我信叶師人反兮。
賦也。于嗟,歎辭也。闊,契闊也。活,生。洵,信也。信,與申同。《釋文》曰:「即古伸字。」言昔者契闊之約如此,而今不得活;偕老之信如此,而今不得伸。意必死亡,不復得與其室家遂前約之信也。
《擊鼓》四章,章四句。按《左傳》伐鄭,圍其東門,五日而還,出師不為久,而衛人之怨如此。身犯大逆,衆叛親離,莫肯為之用爾。
《序》:「怨州吁也。衛州吁用兵暴亂,使公孫文仲將而平陳與宋,國人怨其勇而無禮也。」
《春秋》隱公四年,宋、衛、陳、蔡伐鄭,正州吁自立之時。《序》蓋據詩文「平陳與宋」而引此為説,恐或然也。胡庭芳曰:「按四年三月,州吁弑桓公自立。夏,將修先君之怨于鄭,使告宋曰:『君若伐鄭,以除君害,君為主,敝邑以賦與陳、蔡從。』宋許之。于是陳、蔡方睦于衛,遂從陳、蔡伐鄭,圍其東門,五日而還。九月,如陳見殺。」然《傳》記魯衆仲之言曰:「州吁阻兵而安忍。阻兵無衆,安忍無親。衆叛親離,難以濟矣。夫兵,猶火也,弗戢,將自焚也。夫州吁弑其君而虐用其民,于是乎不務令德,而欲以亂成,必不免矣。」按州吁篡弑之賊,此《序》但譏其勇而無禮,固為淺陋,而衆仲之言亦止于此,蓋君臣之義不明于天下久矣。《春秋》其得不作乎!
凱風自南叶尼心反,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於驕反,母氏劬勞叶音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