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音佩一之三
邶、鄘、衛,三國名,在《禹貢》冀州,西阻太行,北逾衡漳,東南跨河,以及兖州桑土之野。及商之季,而紂都焉。武王克商,分自紂城朝歌而北謂之邶,南謂之鄘,東謂之衛,以封諸侯。邶、鄘不詳其始封。衛則武王弟康叔之國也。愚按:武王作《酒誥》,戒康叔而曰:「明大命于妹邦。」妹邦即紂都,則康叔封衛,明在武王時矣。邶、鄘之地,豈其始為武庚、三叔之封?至成王滅武庚,誅三監,乃復以封他國,而其後又并入于衛也歟?衛本都河北,朝歌之東,淇水之北,百泉之南。其後不知何時并得邶、鄘之地。至懿公為狄所滅,戴公東徙渡河,野處漕邑,文公又徙居于楚丘。朝歌故城,在今衛州衛縣西二十二里,所謂殷墟。衛故都即今衛縣,漕、楚丘,皆在滑州。大抵今懷、衛、澶蟬、相、滑、濮等州,開封、大名府界,皆衛境也。愚按:懷州,今改懷孟路。衛州,今改衛輝路。相州,今改彰德路。大名府,今改大名路,所治有滑州及澶州,今改開州,並隸河東山西道。濮州,今為東昌路濮州,隸山東東西道。開封府,今改汴梁路,隸河南省。但邶、鄘地既入衛,其詩皆為衛事,而猶繫其故國之名,則不可曉。存其舊號者,豈其聲之異歟?又曰:衛有衛音,鄘有鄘音,邶有邶音,故詩有鄘音者繫之鄘,有邶音者繫之邶。輔氏曰:「先生初説,亦疑其為聲之異,今但以為不可考者,蓋此等既不係詩之大義,又他無所考,不若闕之為得也。」程子曰:「一國之詩而三其名,得于衛地者為《衛》,得于邶、鄘者為《邶》《鄘》。」嚴氏曰:「存邶、鄘之名,不與衛之滅國也。」愚按:《緑衣》《燕燕》等詩莊姜自作,共姜作《柏舟》《桑中》言沬鄉,皆正作于衛國,而或繫邶,或繫鄘;《泉水》《載馳》《竹竿》皆作于外國,而一繫邶,一繫鄘,一繫衛。意大師各從得詩之地而繫之也,其所以必繫邶、鄘故名者,無乃欲寓興滅繼絶之心,如《春秋》昭公八年,楚既滅陳,而九年經書陳灾,《穀梁》以為存陳,亦此意也。是以大師存邶、鄘之名,置于衛前,亦如《魏風》先于唐之例。夫子存其名而不削,因其序而不革耳。而舊説以此下十三國,皆為變風焉。嚴氏曰:「《關雎》《鵲巢》為三百篇綱領,風之正也。反乎此者,變也。《邶》《鄘》《衛》,皆衛風也。衛禍機于袵席[1],覃及宗社,居變風之首,二《南》之變也。」張學龍曰:「正風以《關雎》為首者,得夫婦人倫之至正者也。變風以《邶·柏舟》為首者,莊姜處夫婦人倫之變者也。次《鄘·柏舟》者,處子母之變者也。」蘇氏曰:「《春秋》所見百七十餘國,變風之作,先於春秋數世矣[2],而載于大師者,獨十三國。意者列國不皆有詩,其有詩者,雖檜、曹之小,邶、鄘之亡,而有不能已也。」
汎芳劒反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古幸反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五羔反以遊。
比也。汎,流貌。柏,木名。耿耿,小明,憂之貌也。耿耿,猶儆儆,不寐貌也。輔氏曰:「蓋人有所憂,則其心耿耿,然唯于憂之一路分明耳,其他固有所不及也。古人下字不苟如此。唯其心耿耿然,故不能寐也。」隱,痛也。微,猶非也。婦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問:「《柏舟》看來與《關雎》亦無異,彼何以為興?」曰:「他下面便説淑女,見得是因彼興此。此詩才説柏舟,下面更無貼意,見得其義是比。」愚按:有全章皆比者,如《螽斯》之類,固專屬比矣。亦有比意之外,繼陳其事,如此章之類者。今以《集傳》「賦而比」之體反觀之,「比而興」之體例求之,則此類恐亦可以為「比而賦」也。言以柏為舟,堅緻音稚,密也牢實,而不以乘載,無所依薄。愚按:「薄」字訓「附」,以《説卦》「雷風相薄」証之,只讀作「泊」。若以《離騷》《九章》「芳不得薄」之「薄」証之,則音為「傅」,而亦訓為「附」也。但汎然于水中而已。嚴氏曰:「二『柏舟』用意皆在下句。《邶·柏舟》在于『亦汎其流』,《鄘·柏舟》在于『在彼中河』也。」故其隱憂之深如此,非為無酒可以遨遊而解之也。《列女傳》以此為婦人之詩。今考其辭氣卑順柔弱,且居變風之首,而與下篇相類,豈亦莊姜之詩也歟?胡庭芳曰:「《列女傳》以為衛宣夫人之詩,此《魯詩》説也。此詩詞氣誠為卑弱,而末云『不能奮飛』,可見婦人詩。何則?人臣道不合則去,是有可去之義;若姜氏,則無可去之義矣,故曰『不能奮飛』。況以下四篇,皆婦人作。二《南》與《鄘·柏舟》皆首婦人,亦是一證。」鄭氏曰:「莊姜,莊公夫人,齊女,姓姜氏。」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如預反。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賦也。鑒,鏡。茹,度待洛反。據,依。愬,告也。言我心既非鑒而不能度物,雖有兄弟而又不可依以為重,故往告之而反遭其怒也。輔氏曰:「内既不得于其夫,外又不得于其兄弟,其情之無聊,亦甚矣。」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眷勉反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賦也。棣棣,富而閑習之貌。輔氏曰:「富謂富盛也,富盛則全備而無欠闕,閑習則從容而不生疏[3]。」呂東萊曰:「言威儀閑習,自有常度。」選,簡擇也。言石可轉,而我心不可轉。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威儀無一不善,又不可得而簡擇取舍,皆自反而無闕之意。輔氏曰:「心之不可轉,不可卷,言其有常也。威儀之不可選,言其皆善也。唯其存諸中者有常而不可移,故形于外者皆善而不可揀也。」
憂心悄悄七小反,愠于羣小。覯古豆反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避亦反有摽婢小反[4]。
賦也。悄悄,憂貌。愠,怒意。羣小,衆妾也。言見怒于衆妾也。覯,見。閔,病也。辟,拊心也。摽,拊心貌。孔氏曰:「寤覺之中,拊心而摽然[5]。」
日居月諸,胡迭待結反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户管反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比也。居、諸,語辭。迭,更。微,虧也。嚴氏曰[6]:「微,謂不明也,日月食則不明,《十月之交》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言日當常明,月則有時而亏,猶正嫡當尊,衆妾當卑。今衆妾反勝正嫡,是日月更迭而亏,是以憂之,至于煩冤憒公對反,亂也眊音冒,目不明也,如衣不澣之衣,恨其不能奮起而飛去也。
《柏舟》五章,章六句。讀《詩》須當諷味,看他詩人之意在甚處,如婦人不得于其夫[7],宜其怨之深矣。而曰「我思古人,實获我心」,又曰「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其詞氣忠厚惻怛,怨而不過如此,所謂止乎禮義而中喜怒哀樂之節者。所以雖為變風,而繼二《南》之後者以此。臣之不得于君,子之不得于父,弟之不得于兄,朋友之不相信,皆當以此為法。如屈原不忍其憤,懷沙赴水,此賢者之過也。賈誼云:「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
也?」又失之遠矣。讀《詩》須合如此看。所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是《詩》中大義,不可不理會得。器之問;「『靜言思之[8],不能奮飛』,猶似未有和平意?」曰:「也只是如此説,無過當處。既有可怨之事,亦須還他有些怨底意思。終不成只如平時,却與土木相似。只看舜之號泣于旻天,更有甚于此者。喜怒哀樂,但發之不過其則耳,亦豈可無?聖賢處憂危,只要不失其正,如《緑衣》言『我思古人,實获我心』,這般意思,却又分外好。」輔氏曰:「首章以柏舟為比,比其可用乘載也。末章以日月為比,比其當明而虧,當尊而卑也。所謂詞氣卑順柔弱,全篇固然,而末後兩章尤可見。」張學龍曰:「莊姜處夫婦之變,正靜自守而不忍斥言其夫。共姜處子母之變,以死誓無他,感動其母。然母之慈愛猶可回也,故共姜處之易[9];夫之昏惑不可移,故莊姜處之難。此所以冠《鄘》《衛》,居變風之首也。」
《序》:「言仁而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
詩之文意事類可以思而得,其時世、名氏,則不可以強推。故凡《小序》,唯詩文明白直指其事,如《甘棠》《定中》《南山》《株林》之屬;若證驗的切見于書史,如《載馳》《碩人》《清人》《黄鳥》之類,決為可無疑者。其次則詞旨大概可知必為其事,而不可的知其為某時某人者,尚多有之。若為《小序》者,姑以其意推尋探索,依約而言,則雖有所不知,亦不害其為不自欺,雖有未當,人亦當恕其所不及。今乃不然,不知其時者,必強以為某王某公之時;不知其人者,必強以為某甲某乙之事。于是傅會書史,依託名謚,鑿空妄語,以誑後人。其所以然者,特以恥其有所不知,而惟恐人之不見信而已。且如《柏舟》,不知其出于婦人,而以為男子;不知其不得于夫,而以為不遇于君,此則失矣。然有所不及而不自欺,則亦未至于大害理也。今乃斷然以為衛頃公之時,則其故為欺罔以誤後人之罪,不可揜矣。蓋其偶見此詩,冠于三衛變風之首,是以求之《春秋》之前。而《史記》所書,莊、桓以上,衛之諸君,事皆無可考者,謚亦無甚惡者。獨頃公有賂王請命之事,其謚又為「甄心動懼」之名,如漢諸侯王,必其嘗以罪謫,然後加以此謚,以是意其必有棄賢用佞之失,而遂以此詩予音與之。《謚法》中如「墮廢社稷曰頃」,便將《柏舟》一詩硬差排為衛頃公[10],便云仁人不遇,小人在側。鄭漁仲謂《小序》只是後人將史傳去揀并看謚,却附會作《小序》美刺。若將以衒其多知,而必于取信,不知將有明者從旁觀之,則適所以暴其真不知,而啓其深不信也。凡《小序》之失,以此推之,什得八九矣。又其為説,必使《詩》無一篇不為美刺時君國政而作,固已不切于情性之自然,而又拘于時世之先後,其或書傳所載當此一時偶無賢君美謚,則雖有詞之美者,亦例以為陳古而刺今。是使讀者疑于當時之人絶無善則稱君、過則稱己之意。而一不得志,則扼腕切齒,嘻笑冷語以懟其上者,所在而成羣。大率古人作詩與今人一般,其間亦各有感物道情[11],吟詠情性,幾時盡是譏刺他人。只緣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説,將詩人意思穿鑿壞了,且如今人見人才做一事,便作一詩歌詠之,或譏刺之,是甚麽道理?如此,一似里巷無知之人,胡亂稱頌諛説,把持放雕,何以為情性之正?是其輕躁險薄,尤有害于温柔敦厚之教,故予不可以不辨。温柔敦厚,《詩》之教也[12],使篇篇是譏刺,人安得温柔敦厚?
緑兮衣兮,緑衣黄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比也。緑,蒼勝黄之間色。黄,中央土之正色。青、黄、赤、白、黑,五方之正色也。緑、紅、碧、紫、騮,五方之間色也。蓋以木之青克土之黄,合青黄而成緑,為東方之間色。間色賤而以為衣,正色貴而以為裏,言皆失其所也。已,止也。莊公惑于嬖妾,曹氏曰:「莊公揚,武公子。《左傳》謂『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此所謂妾,或州吁之母歟?」夫人莊姜賢而失位,故作此詩。言緑衣黄裏,以比賤妾尊顯而正嫡幽微,孔氏曰:「間色為衣而見,正色反為裏而隱,猶妾蒙寵而顯,夫人反見疏而微也。」使我憂之不能自已也。張南軒曰:「言嫡妾之亂,其弊將有不可勝言者,憂在宗國也,夫豈為一身之私哉?」謝疊山曰:「嫡妾易位,尊卑不明,家不齊則國不治,莊姜之心,豈但憂一身哉?為君憂,為君之子憂,為國家後日憂,其憂何時能止也!」
緑兮衣兮,緑衣黄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比也。上曰衣,下曰裳。《記》曰:「衣正色,裳間色。」今以緑為衣,而黄者自裏轉而為裳,其失所益甚矣。孔氏曰:「間色為衣而在上,正色為裳而處下,猶妾蒙寵而尊,夫人反見疏而卑。前以表裏喻幽顯,此以上下喻尊卑。」亡之為言忘也。
緑兮衣兮,女音汝所治平聲兮。我思古人,俾無訧音尤,叶于其反兮。
比也。女,指其君子而言也。治,謂理而織之也。俾,使。訧,過也。言緑方為絲,而女又治之,以比妾方少艾,而女又嬖之也。然則我將如之何哉?亦思古人有嘗遭此而善處之者以自厲焉,使不至于有過而已。輔氏曰:「彼之所為自違悖,而我之所為,則欲其無過而已,此其所以為賢也。」
絺兮綌兮,淒七西反其以風叶孚愔反。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比也。淒,寒風也。絺綌而遇寒風,猶己之過時而見棄也。愚按:班婕妤《紈扇詩》正此意也。故思古人之善處此者,真能先得我心之所求也。古人所為,恰與我合,只此便是至善。前乎千百世之已往,後乎千百世之未來,只是此道理。《孟子》所謂「若合符節」,政謂是爾。
《緑衣》四章,章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