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有雨,我们仍依照原计划去了宁都县城西的金精十二峰。刚刚在位于山中的度假村安顿下来,就撑了雨伞,由李先生向导,向翠微峰的方向走。北方苦旱,久不闻这样的穿林打叶声了。曾灿有“遥望翠微峰,草先春气绿”(《望翠微峰》,《六松堂诗文集》卷二)的诗句,于是想到了早春时节,山里山外若有若无的草色,迷蒙在春雨中。
魏伯子说过:“赣属邑十二,而文物则在宁都。宁都林壑最名胜者,又莫如金精,所谓天下福地三十六者也。”(《重修莲花山古寺序(代)》,《魏伯子文集》卷一)季子则以为这里“岩壑灵奥”,未必不能“与通都名胜相轩轾”,只不过行旅者少,不能为世人所知罢了;这种命运,也正与“僻乡之贤”相仿佛(《宁都先贤传》)。
金精洞,因传说汉末张丽英在此飞升而成名胜。“自洞迤西北,奇石四十里,拔地倚天”,即所谓“金精十二峰”。当魏氏丙戌山居的时候,这里的殿宇已“日就倾圮”,此后易堂中人曾屡次参与修复(《重修金精山碑记》,《魏叔子文集》卷一六)。
距金精洞百十丈的翠微峰,乃金精十二峰之第一峰。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卷一《舆地·山川》:“翠微山在金精山前,色如丹霞,故又呼‘赤面砦’。”峰并不高峻,叔子说“四面削起百十余丈”(《翠微峰记》,《魏叔子文集》卷一六),邱维屏说“赤石三十仞”(《寄寿熊养及尊公见可先生》,《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七)。但诸子状写此峰,说它巉削,陡绝,却是真的。由色赤的这面仰视,这峰的确如叔子所形容,“如孤剑削空,从天而仆”(《翠微峰记》)。
登翠微峰的路在“坼”即山体的缝隙中,那坼也如叔子所说,“自山根至绝顶,若斧劈然”。至于山路之陡,还是林时益“前足接后项”说得切实(《己亥正月十二日蚤同吴子政过岭迟躬庵友兄登翠微峰访魏叔子季子……》,《朱中尉诗集》卷一)。来宁都前读诸子文字,设想过那些人登山,或有可能借助“荀舆”,由人抬了上去,到了其地,才明白必得手足并用,“扪壁”且“猿挂”。我已爬过了据说最难的一段,却因两臂无力,在有金属杆揳入处停了下来。岂料此后的两天雨下个不停,竟没有了再试的机会。但那十几米的攀爬,已让我约略体会了“猿挂”的滋味。动身之前,我其实已经知道,那山我多半只能“望望竟去,不复上”的,倘勉强攀登,多半会“色勃骨战栗”,以致不能下的吧。据登上了峰顶的同伴说,那里确如当地人所说,一派荒芜,但我仍然以为倘若我能登上,所见所感会有不同。对于未能登顶,我其实也并不那么懊丧;我不知道未亲履其地,是否真的有那么可惜。
翠微峰
石磴中至少应当有部分为当年所凿。由下文将引到的彭士望《翠微峰易堂记》看,九子当时也装设了“榰木”,使攀登者有所“凭翼”,但照明设备,多半是他们梦想未及的吧。想到那些书生,甚至他们的女眷,就由此上下,甚至叔子七十二岁的业师杨文彩,也能“百磴陟翠微”(《寿杨一水先生七十有一》,《魏季子文集》卷二),而邱维屏返回其河东旧居后,“尝自河东一日往还翠微山教授弟子”(叔子《邱维屏传》),不能不有一点汗颜。谁说书生就必定文弱!宁都的李先生告诉我,据说叔子之妇每由此峰上下,总要痛哭一场。他疑惑地问,“九子”隐居,为什么要选择这里?的确,对于那些妇人,这攀爬是太艰难了。
我猜想,魏氏兄弟的选定了此峰,除了彭氏《易堂记》所举理由外,多半还因了好奇的吧。山为小民提供了现成的避难所,也提供了士夫的避世之地——却往往更在象征的意义上。星子的宋之盛曾引友人说庐山语,说那山“如一巨丈夫,人想慕求识其面,有过李邕”(《续庐山纪事序》,《髻山文钞》卷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士人读山,往往将自己也读入其中,读进了山的性情、风貌中。魏氏兄弟的选择翠微峰,很可能也为了寻求象喻,关于自己的人格、襟抱的象喻,为此不惜忍受诸种不便,支付本可不必付出的代价。
但如已经说过的,这一带山算不得高,也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菁深林密,植被茂盛。我们在这一带没有看到古木苍藤、霜皮溜雨、黛色参天,也不曾见悬泉流瀑,甚至绝少听到鸟鸣。那曾经在翠微峰上与诸子争食的“狙公”,自然也早已绝迹,因此少了我设想中的神秘。但山自古,山色自青苍。雨中的凄清,则是肌肤可以直接感知的。我感觉到了山的呼吸。
我知道我所寻访的人物曾在这里生活过,呼吸过这一方空气,踩过这些石阶,曾将话语播散在此处的山风中,播散在苍老而至今依然新鲜的山色树色中。较之遗迹,我所要寻找的,毋宁说更是“气息”,是一些不赖有实物指证的东西。我来到这里或许竟不是为了寻找,而是指望一个尘埋已久的故事,借诸其发生地的潮润空气,在我的笔下苏醒。
彭士望《翠微峰易堂记》中说:“丙戌冬,闽及赣郡继陷,诸子毕聚,始决隐计。丁亥合坐读史……是冬,诸子言《易》,卜得‘离’之‘乾’,遂名易堂。”据此,易堂的历史应当自顺治三年(丙戌)、四年(丁亥)算起。由此,诸子在翠微峰顶开始了六年左右的聚居。
当时魏氏对于此山,是拥有“产权”的。一些年后,季子之子魏世俨还说:“翠微一片石,虽不得与五岳、五邱相比并,然甲乙之间,邑人以重金营一室基而不可得。”(《送梁质人归南丰序》,《魏敬士文集》卷三)至于“买山”之外,在决定了隐居后,诸子有过何种准备,由他们的文字就不能得其详了。
丙戌正是多事之秋,南明隆武、绍武朝于此年相继覆灭,丁魁楚、瞿式耜等立桂王于肇庆府,以第二年为永历元年。丙戌这年,为易堂诸子所仰慕的方以智,还在南粤漂泊;顾炎武因母丧未葬,欲往闽中赴唐王职方(兵部职方司主事)之召,不果行(《顾亭林先生年谱》)。王夫之于是年上书章旷,“指画兵食”,而在诸子居翠微峰期间,曾举兵衡山,并一度任职永历朝。这一年黄宗羲的经历尤其复杂:曾在鲁王“行朝”,兵溃后一度入四明山结寨;山寨被焚,奉母避居化安山,当易堂诸子在翠微峰上读《易》,黄氏则在另一处山中,“双瀑当窗,夜半猿啼伥啸,布算簌簌”(《叙陈言扬句股述》,《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36页),从事有关历、算的著述。
彭士望的《翠微峰易堂记》与叔子的《翠微峰记》,都详细指点了登山路线,犹如一篇旅游指南。《翠微峰易堂记》开篇写金精一带形势,翠微峰的险峻,以下即登山路径:
“峰东首坼微径,仅可容一人,初入益暗,稍登丈余,抵内壁,一孔偻出暗桥下,孔可三尺许。出孔,径益隘,更扪壁侧行,旋折登数十步,渐宽。崩石欹互,如游釜底。再上及阁道,孔出如暗桥,忽开朗轩豁。石穹覆,东向纳朝日,曰‘乌谷’,可容百十人庇风雨。乌谷上栈道梯磴杂出,径视初入益隘。顶踵接,更千步,壁尽,旷朗,磴道益宽。人翔步空际……”
我的同伴登山所经,想必已没有如是之复杂曲折。
据彭氏说,翠微峰“脊坼三干(按即峰顶向三个方向伸展),环周二里许,下视城郭,溪阜陵谷,村圃畎浍,人物草树屋宇,圜匝数百里,远近示掌上”。易堂的位置在中干,“堂广二丈,深二之一有半,北向”,“堂前门外隙地,旧有泉涌出,亦甘冽……”以下写此堂周围的房舍屋宇,于是你知道了,除了“澄碧甘冽寒洁”的泉水之外,这里还有高柳,“垂条拂地”,“濯濯可爱”,有藤萝,有叔子所钟爱的桃花。
写作上述文字的彭士望,已在垂暮之年,“俯仰陈迹”,不胜“今昔聚散存亡兴废之感”。他借诸书写,回味与怀念,用文字爱抚这个他曾与友人聚居过的地方,爱抚那一段往事,记述之细密足证爱之深切。他导引你由宁都出发,循山路进入易堂,指给你看那些林木泉池,鼓励你想象在这些庐舍间流经的岁月,而他本人则先自感动,低回不已。你于是知道了,即使为了避乱的聚居,也不能阻挡文人营造诗意的努力,或许倒是鼓励了此种努力。
季子说此峰“里之人罕登者,登人亦罕真知之”(《邹幼圃来翠微峰记》,《魏季子文集》卷一二)。叔子也说“相传自上古来,无或登而居者”(《翠微峰记》)。也因此那峰顶才像世外。邱维屏就说过,由翠微峰向东看,距他河东故居仅二十里,却像是“有尘海之隔”(《送邹九侯自翠微还归序》)。诸子居住的当时,翠微峰还“灌木郁勃阴森,见者疑有虎豹”(《翠微峰记》)。叔子说他曾于石磴上失足,险些丧命,竟以为“是日以往,皆余年也”(《述梦》,《魏叔子文集》卷二二)。一些年后,叔子出山而作江淮之游,还向别人夸耀翠微峰,用了挑剔的眼光看所见的山,以为“无足当意”(同书卷九《游京口南山诗引》)。
彭士望写翠微峰,目标在为易堂作传,因而力图全景呈现,巨细不遗,务期将那段生活固定在纸上,使之不致湮灭。叔子的文字,较彭氏差胜,记述也较为简明,但他的写《翠微峰记》,兴趣是更个人的,关心更在他本人的生活环境,尤其他的得意之作“勺庭”。他说,勺庭是一处草堂,因池而得名,那池中满是莲花,环屋则是桃树,“予独居之”。一些年后,当倦游的季子修筑了他的“吾庐”,叔子也为“吾庐”作“记”,极言其胜,说在这一带建筑中,“吾庐”所处地势最高,季子在经营上很用心思,除“高下其径”外,还遍植花木,甚至“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同书卷一六《吾庐记》),以至人们老远就能看到。叔子自称“勺庭氏”,称季子“吾庐子”,都见出对那庐舍的钟爱。季子也颇自得于“吾庐”这一作品,自说“山顶结庐,俯视千峰,烟云来去,日月空朗,时或积雪照床,春花接席”,又每有兄弟朋友“对景谈”(《与刘长馨》,《魏季子文集》卷九),乐何如之。
对高度的追求,与对于超拔的人生境界的追求一致——意气豪迈的季子,宜乎有此。
每当世乱,普通人的诸种对策中,会有“避地”这一选择。而在现代武器被用于战争之前,避入山中,通常被作为首选。诸子登翠微峰的次年(丁亥),王夫之曾随其父隐居南岳衡山,只不过时间较为短暂而已。广东的陈恭尹也曾与二三好友入山,有“终焉之计”。顾炎武说卜居华下,那思路中有“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与三侄书》,《顾亭林诗文集》第87页),也关涉着对于山川形势的利用。当然,避地未必非避于山。陈瑚就避于水(崑山的蔚村),也取其处隐蔽,便于藏身。
前于“易堂九子”的登翠微峰,崇祯十一年(戊寅),孙奇逢曾与戚、友有避地之举,“诸友相依而至者数百家”,规模远非易堂所能比拟。其时孙奇逢已年届五十五岁,号称“大儒”,是北方士人中的领袖人物。孙氏避入的,是五峰山的双峰。但孙氏和他的族人徒众次年春天就离去,尽管崇祯十五年十月闻警再度入双峰,甚至第二年三月有守御之事,事平仍然各自归里,较之易堂,属于临时性的集结。孙氏甲申那年春也曾携家入双峰,只是为时更短暂。据《孙夏峰先生年谱》,孙氏“结茅双峰”期间,曾“与同人修武备,兴文学,干戈扰攘之时,有礼乐诵之风”。
这种在后人看来略具戏剧性的“避地”,在当事者,未必不是在有意地搬演故事。茅元仪(止生)的《扫盟馀话序》,就将孙奇逢的率众入五峰山,与三国时期田畴(子泰)因董卓之乱,“率宗族乡党入徐无山中扫地而盟”相比(《孙夏峰先生年谱》)。只是孙奇逢等人的避地较之于田畴,规模又有不如。无论追随孙奇逢的,还是追随魏氏兄弟的,主要是“衣冠礼乐之士”,双峰、翠微峰均为士大夫的集结,虽有亲族追随,却与其他草民无干。
关于金精山,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中说,其“黄竹、赤面(按即翠微峰)、三岘、冠石诸砦,自昔避兵处也”(卷八八第582页)。
避地自保,选择自然在易守难攻。彭士望《易堂记》说,此峰最利在守:“一弱女子可抗千劲卒。”他还说到“山远望驯伏,近巉峭,浑成一石,隐不见屋,乍至非望见扶阑,疑无居人”——是如此隐蔽的所在。诸子的防守是认真的,据彭氏所记,他们的确曾在隘口处设栅、甃石、施楗,在阁道上下“积刍茭米谷”,以至设置石砲等,“严启闭,隐若敌国”。我猜想这种准军事化的气氛,会使习惯了优游的士夫感到兴奋。至于拟想中的威胁,主要应当来自“乱民”。诸子存留的文字中,关于清兵绝少涉及。曾灿《感乱》一首,有“群凶夜走湖东道,胡骑长驱梅水城”(《六松堂诗文集》卷六)句,多少像是例外。
此种避地的聚居,较之平世的文人社团,自然有其组织的严密性。上述防守设施就包含了有关敌/我、生/死的意义严重的提示。此外翠微峰顶另有禁约,比如“毋别售、毋引他族逼处”、“佩刀者毋得入”、“毋宵归,非山居人毋听上”、“夜呼,虽父子必待晓,辨察然后入”等等,不难令人察觉生存于乱世的紧张。诸子间的亲密之感,多少也赖有这一种紧张的吧。人与人之间的依存,就这样被极度地强调了。事后的回忆中,他们确也会怀念那种紧张,那种被如此具体地提示着的命运与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