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还将看到,叔子不但处师弟,而且处兄弟、朋友,无不风味古老,处处表现出对合乎理想的伦理意境的自觉追求。在叔子,上述关系自然属于构造完美人生的要件。叔子算得上“完美主义者”,在这些人生的大关节目上,他不能容忍任何缺憾。当然叔子的“完美主义”不同于儒家之徒,他不斤斤于德行的醇疵,注重的毋宁说更是人生意境。他孜孜不倦地追求的,是这意境的完整性和诗意。
叔子说那时师道衰敝,“父子有秦越,朋友无胶漆”(《乙巳正月雪中送门人熊颐归清江》,《魏叔子诗集》卷四)。季子更有其愤激,说:“今之言古道厚道者,锲薄而已矣。所谓‘刎颈之交’,见利害则能刎彼友之颈耳。”(《与黎媿曾观察书》,《魏季子文集》卷八)正因了天地间多缺憾,才更令人感到责任重大。叔子和他的友人对于人生意境的刻意营造,未必不也多少出于“整顿伦理秩序”的责任意识。
叔子五十一岁那年,彭士望在寿序中,说易堂中人“求文章卓然有用,能自成就,以布衣久隐畏约,抗行天下,惟叔子一人而已”。其时彭氏已六十有五,自以为可以下此断语了。在彭氏看来,叔子无疑是天生的领袖人物,有智谋、能担当,且富于亲和力,“为人一本于忠厚,天真烂漫,人乐亲之”(《魏叔子五十一序》,《树庐文钞》卷七)。其性情、禀赋,正像是为了应付这乱世而准备的。
彭氏还说其时叔子声名煊赫,“而远近士归之如流水,望之如泰山乔岳,三百年布衣之盛,未尝有也”(同上)。人对于当世人事的判断,往往因距离过近而难以恰如其分。幸而魏氏兄弟还保有几分清醒,对于时人拟“三魏”于“三苏”,就不以为然,认为人各有我,无须“高拟以辱古人”(参看《魏氏三子文集序》,《林确斋文钞》)。至于叔子在易堂历史中所占据的中心位置,固然由于他的个人魅力,我猜想多少也因了他的长于叙述。易堂故事本来也生成于诸子的叙述中,叙事主体又互为客体,彼此状写形容。最长于叙述又最为他人所叙述的叔子,其在群体历史中的醒目地位,是自然而然的。
叔子将结交作为了一项事业。由他本人的叙述看,他的结交由近及远,从乡党戚族开始,先有了邱维屏、曾灿、李腾蛟等一班友人。所交的同县朋友中,还有姓谢名廷诏者。叔子曾为谢氏撰传(《谢廷诏传》,《魏叔子文集》卷一七),详细记述了由相识到定交的过程。谢氏本为宁都人士所不齿,叔子、曾灿等人自信其洞察力,置舆论于不顾,甚至当谢氏患病时,为其端“溺器”,而谢氏视之,“晏如也”。
谢廷诏泰然面对叔子、曾灿的为他端“溺器”,也如邱维屏的坦然于精舍裘缎,最能见出性情,也最足证叔子鉴识之精。为他人作传的,也就此将自己的性情面目“传”在了里头。在我看来,这段故事中,可爱的仍然更是谢氏。由叔子的记述可知,叔子对他自己的行为极其自觉,笔墨间还留有掩藏得不那么彻底的优越感;谢氏接受这份情谊的态度,更率性,出之以自然。
《谢廷诏传》所记述的,是一次成功的战国时代四公子式的结交,双方的行为均“古意盎然”。叔子所耽嗜的,或许就是此种“古意”。这篇文字之后邱维屏的评语,说叔子以其知谢氏为“一项得意事”,“通篇写得意处最佳”。魏禧、彭士望本性情中人,随时准备着倾倒一腔热情,而在结交这一题目上,却像是极理性,甚至不厌重复地谈到功利目的,惟恐别人误解似的。在我看来,他们挂在嘴边的“收拾奇士”、“得豪杰而用之”、“薪尽火传”云云,更像是话头,未见得真有他们所声称的那般要紧。我宁将叔子的结交看作一种审美活动,而非如他们自我想象的准政治行为——与政客式的笼络网罗,的确也意境有别。由彭士望、魏禧的文字看,他们的收获,确也在结交之为过程,在知人、由知人中获取审美愉悦,以至摄取营养,完善自己的心性。
无论“收拾奇士”、“造士”一类题目是否夸张,在明末清初之世,如叔子这样能身体力行其主张的,多少令人想到那个吉诃德先生。叔子癖嗜《左传》,他关于友道的理想型范,也像是得之于那个时代——由此也可知对于叔子,《左传》之为思想以及想象的资源。
宁都之外,“九子”另有一些亲密的友人,即如著《读史方舆纪要》的顾祖禹。叔子的友人名单上,排在前面的,还有李世熊(元仲),也是其时遗民中的豪杰之士。赣南与闽地相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一带有共产党的闽粤赣根据地。叔子自说“生平未尝一至闽,故交闽人绝少”(《泰宁雷翁七十寿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这“绝少”中,就有宁化的李世熊。
那一时期江右有南丰的“程山六子”、星子的“髻山七子”,被“易堂九子”引为同志。所谓“程山六子”,即谢文洊(约斋)与他的几位门人,甘京(健斋)、封濬(位斋)、黄熙(维缉)等人。至于“髻山七子”,则为宋之盛(未有)、吴一盛(敬跻)、余晫(卓人)、查世球(天球)、查辙(小苏)、夏伟及宋氏门人周祥发。
他们的朋友中,还有远在广东的所谓“北田五子”(北田在顺德羊额乡),即陈恭尹及其友人何绛(不偕)、何衡(左王)、梁梿(器圃)、陶璜(苦子)。陈恭尹系著名忠臣陈邦彦之子,清初与屈大均、梁佩兰,被时人称为“岭南三大家”。“五子”中仅陈恭尹到过赣州,其时还不认识易堂诸人。但这并不妨碍陈恭尹们以赣南的易堂诸子为朋友。陈氏《送曾周士还宁都兼柬翠微诸兄》就说:“一回相见一情亲,语默周旋并是真。”(《独漉堂全集·诗集》卷三)可以想见清初各地遗民间的联络。士人不以乡邦自限,力图友“国士”、友“天下士”,易堂并不是突出的例子。在那个时代,交游被作为士的造就的条件——无论成人还是成学。因而为求一友,不惜千里命驾。彭士望就曾“扶衰冒艰险,数千里入粤”结交陈恭尹(《独漉堂诗序》,《树庐文钞》卷六)。那年彭氏已六十六岁。至于“×子”之数,则不免于凑。乐于集群,或许可以看做那个正在成为过去的时代的余习。
易堂魏氏叔、季与彭士望,在与人交往中都像是有十足的吸引力,而叔子令人依恋之深,则一再见之于他本人的记述(如《华子三诗叙》、《孔正叔楷园文集序》,分别见《魏叔子文集》卷九、卷八)。据彭士望说,顾祖禹甚至为叔子“执盖”,“追随大道中如昆弟”(《魏叔子五十一序》)。彭氏还曾说到孔鼎(正叔)对于易堂之人,好之几于“耽癖”(《复孔正叔》)。其时因亲近了叔子而嗜易堂有癖的,像是颇有其人。据说屈大均也曾想到翠微峰“相讲习”(《屈翁山文外序》,《魏昭士文集》卷三)。由此的确不难令人想见同一时期士人对于易堂的倾倒、易堂中人的人格感召力。
易堂的当世影响,自然更系在叔子的个人魅力上。那时有“十二圣人”的说法,叔子是十二人之一(阎若璩《潜邱劄记》卷五。阎氏在此条中解释道:“谓之圣人,乃唐人以萧统为圣人之‘圣’,非周、孔也”)。那个时期被人以“圣人”看待的,更有刘宗周、李顒、颜元等“粹儒”,可据以考察明末清初士人(以至平民)的精神、道德需求。不同于刘宗周、李顒,魏禧对士人的吸引力,似乎不全由道德的完美,也无关乎信仰。人们所欣赏的,或许就是其人的率性而又不有违于社会行为规范,豪迈却不失文人式的优雅。公众的精神需求本是多方面的。这种对于人鉴赏力,也应赖有有明一代艺术氛围的滋养的吧。
恰有一批热血男儿,在患难时世相逢,不能不说是一件幸运的事。叔子确也以此为幸运。他曾引了古人的话,说“人生遇合,天实为之”(《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魏叔子文集》卷五)。无论在宁都与彭士望、林时益,还是后来在翠微峰与方以智的“遇合”,都若有宿缘,却也得之于“天”。
“乱世”提升了五伦中“朋友”一伦的重要性。季子说:“予尝谓《五经》之有《诗》,如五伦之有朋友,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所不能通者,朋友通之;四经之所不能感动者,《诗》则能感之。”(《魏季子文集》卷七《李云田豫章草序》)彭士望则直说他的个人经验,曰“我生不辰,四伦缺陷,赖朋友补之”(《与门人梁份书》)。发生在明清易代之际的危机原是多方面的,其中就有伦理危机。宗法崩解,朋友一伦凸显,正透露了此中消息。易堂诸子对于他们所认为理想的伦理境界的刻意营造,毋宁看作对“危机”的一种回应,且不止于“补苴罅漏”,而是积极的人生创造。
“易堂九子”好说友道、交道,于此也所见略同。曾灿说,“人不可一日不读书,尤不可一日无朋友”(《吕御青诗序》,《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二)。彭任有《求友说》,季子则有《全交论》;叔子的《书苏文定重臣后》(《魏叔子文集》卷一三),直是一篇“畏友论”。林时益也自说他“逢人欲碎琴”(《广昌喜与程士喆订交报洪开之在韶》,《朱中尉诗集》卷四)。他们既然相信士的造就有待于相互“洗发”、彼此“夹持”,五伦中朋友一伦,就不免负担了严重的道德使命。即如叔子,就认为如他这样僻处乡曲者,倘若没有彭士望这样的人物为其开发心胸,有一帮朋友的砥砺、“夹持”,最终不过是“乡曲之士”罢了(《与李翰林书》)。
叔子在他的文字间,尤其不掩“结交”这项事业成功的得意,与世间美好事物相遇时的心神愉悦。谈到交友之道,他的议论也别有警策,能道他人所未道。即如说,“凡交友必要交倚恃得者,凡做人必要做能为人倚恃及终身可不倚恃人者”;还说曾与季子论兄弟朋友如何才是“至”处,那结论是:“设或一事误我性命,死而不怨;一事救我性命,生亦不感。”(《里言》)凡此,都应当由历练中来。“人事”是一门大学问,古代中国的士人往往研究到极精熟,虽所得不免零碎,其中却不乏人生智慧。
彭士望说,他知道“古人有笃嗜者必有深癖,有深癖者必有至性”(《长洲旧文学顾君生圹志》,《树庐文钞》卷九)。易堂如“三魏”、彭士望、林时益,无疑是有“深癖”、“至性”者,他们之间韧长的友情,正基于此“深癖”、“至性”。叔子就自说他“于天性骨肉中颇不可解”,那一腔热血既不能用于君,也就不免用于友(《复六松书》,《魏叔子文集》卷五)。而乡土社会本鼓励男性同性间的情谊,这也是有可能公然表达的情谊。
危机,患难,确也将“友”之一伦对于士人的意义,成倍地放大了。易代不仅提供了紧张感,也提供了对于友情的道义支持。孤危,孤绝,孤即“危”即“绝”。于是守望相助,以沫相濡,这类故事似乎随处可闻。即上面写到的彭、魏的结交,就显然可见易代之际的特殊颜色,在诸子的叙述中,有了平世所不能比拟的严重性。
由后世看过去,那确也像是一个锻造友情的时期。一时的知名之士中,如吴应箕与刘城,熊开元与金声,陆世仪与陈瑚,各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北方如孙奇逢与孙承宗、鹿善继,相互间的激赏渴慕,也正如易堂诸子似的情见乎辞。鹿善继就说过,欲使“当世悠悠者,知风尘之外别有一段古道交情”(《答杨明宇书》,《认真草》卷八)。鹿氏本性情中人,刚肠疾恶,而于生民休戚,耿耿不忘,较之魏叔子、彭士望,少了一点文人习气,而能任事,敢担当,也更豪杰性成。
乱世固然提供了友情得以展开的舞台,剧情却仍赖有人各不同的创造。易堂故事,是诸子的创作,也赖叔子、彭士望们的叙述而展开。叔子既长于自述,又不吝描绘他人,毫不掩饰其自喜自恋与对兄弟对朋友的爱,友于之情洋溢纸上。这也是叔子文字中的柔情之源。他的这类表述,毋宁读做关于友朋、关于群体的诗意想象,对合于理想的伦理意境的想象。在他的笔下,那一班热血男儿彼此倾倒爱慕,全无狎昵的成分,也真的是一份淘洗得极纯净的伦理感情。
因了彭士望、林时益的到来,此后以“易堂”名世的群体的成员已大致聚齐,只待一朝登上翠微峰,开始一段将会使他们怀念不已的生活。
顺治七年(庚寅),宁都城破,易堂诸子因已避居翠微峰,得以保全。据彭任说,城破之时,“城之西北居民户万家,无复数瓦一椽之得留”(《金精募赀修理引》,《草亭文集》)。邱维屏也说,县城之西南,“往者居民近万家,而今荡然无复数瓦之存”(《净土庵募修理赞引》,《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