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本书中的人物,确有可能因了易堂而为时人所知,但他们像是并不因此而仰赖这一名目,以为自己的存在要赖有这名目才便于陈述,也不存有借诸他人而自我扩张的俗念。易堂只是他们经历过的一个事件,并非他们个人历史的起点或终点,也未必具有关键意义。毋宁说易堂因魏禧、彭士望的热情,也因李腾蛟、彭任等人的淡定,而成其为易堂。
我由此想到,明中叶以降的“党社运动”中,处于同一“社会”者,与那“社会”的关系,可以是无穷多样的,而“党社”的名目却将这诸多差异抹杀了。
易堂禁约之细(见彭士望《易堂记》),与双峰(孙奇逢)的简约,适成对比。由文字看,那的确是一个设计严整的小社会。由此也可以想见,虽系避乱,属“战时体制”,却决不草率。诸子一开始就有长久居住的打算。终于散居,自然有不得已的理由。
“山变”后,诸子仍在金精十二峰一带,只是散居在了三处山中,翠微峰外,即三峰(按诸子文集中亦作“岘”)与稍远的冠石。
上面已经提到,彭任先已住在三峰,名其居“一草亭”。后来迁入的,是李腾蛟。据说曾灿、彭士望也曾在此暂住。李腾蛟所居曰“半庐”。《宁都直隶州志》卷五《山川志·宁都州》录彭士望金精联曰:“石嶂古曾开,仙府楼台苍壁上;雨帘晴不卷,人家鸡犬白云中”,描写的就是三峰。林时益则迁往冠石。彭士望一度在青草湖“依桂树为庐居之”,有所谓的“树庐”,后又迁至冠石(《耻躬堂文钞·自序》)。我猜想魏氏兄弟外,其他诸子的迁离翠微峰,或也因其“陡绝”。此峰既易守难攻,也就上下为难。彭氏《易堂记》就写到僮仆失足、醉坠者,前后竟至有数人。
魏氏兄弟留在了翠微峰上。“三魏”中,伯子不过系缆于此,他自己就说过,“虽有翠微峰,如徐福蓬莱,至辄船风引去”(《答方大师》,《魏伯子文集》卷二)。他本不属于这一片石。
季子说:“翠微西登冈,遂对三峰。最上李子庐,开门向天东。”(《李咸斋五十有一》,《魏季子文集》卷二)叔子也有《勺庭晨起望三闻鸡犬声却寄彭中叔》一诗。似乎由翠微峰可闻三的鸡犬之声,而李氏的房舍也俯视可见。据《易堂记》,其时三“居者数百人”,与翠微峰之间“可呼语”。丁巳哭祭伯子父子的时候,邱维屏还回忆起诸子于峰顶“相望而呼答”的情景(《众祭魏善伯父子文》,《邱邦士文钞》卷二)。“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那实在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即使两山如此近逼,叔子犹恨其间无“云栈”相连(《李少贱自中见问口占代柬》,《魏叔子诗集》卷七。按李少贱即李腾蛟),曾对了疏雨残荷,以诗代柬,与三的友人互致问候;或于清秋斫了蕉叶,题了诗赠给友人(卷六《山居日斫大蕉一叶代纸偶书贻危习生》)。伯子也会用了小简招那边山上的友人来聚,说“秋山如水,秋日如月。言念君子,云胡不来”(《柬咸斋中叔》,《魏伯子文集》卷二)。叔子曾过三峰与彭任夜谈,直至月落烛跋(《彭中叔四十有一诗以赠之》,《魏叔子诗集》卷四)。山中风大,己酉正月,叔子在三峰见到由西北归来的曾畹时,正有“壑风千尺,倒土吹墙屋,汹汹有声”(《曾庭闻文集序》)。我记起了90年代初,住在一处濒海的山间,夜间大风在沟壑中冲荡,轰然撞击楼墙如擂石。
午后,冒雨登三峰,我一手撑伞,一手持了竹杖。山体没有植被处,或因了雨水的侵蚀,色如涂漆。烟雨迷蒙。我与同伴向对面的翠微峰呼喊,不大相信能将声音送到那里。这峰顶也有人迹,如水池、残存的墙体。但你仍然什么也不可能确认,除非你知道“九子”之外、之后,无人在此居住,也不曾有过四十年代末的战事。我本来就无意确认什么。能确认的或许只是,我到过了诸子曾经生活的山,在一个雨线不断的春日里。
行走在山间,偶尔有赤足的农夫打身边走过。道上有新鲜的牛粪,有的田块还插了疏篱,但耕种者已住在了山外。这雨中的山太过岑寂。诸子当时,这一带山想必不那么寂寞,或许竟随处可闻人语?
魏氏兄弟中,季子居翠微峰最久。彭士望《易堂记》后,有他本人壬戌春的附记,其中写到“吾庐”筑于丙午(康熙五年),那时季子远游南海西秦始归。“自丁巳、庚申,伯、叔踵逝,石阁、勺庭,俱虚无人,诸子各散处久,不复居易堂,惟和公(即季子)独身率妻子,居吾庐十七年,从未他徙,长儿子且抱二孙,所艺植日益蕃,居室益增,极翠微一时之盛。”我由此看到的,是季子的山民式的顽强。远游之后,修建庐舍于峰顶,想到终老于此,应当出自淡定的心境的吧——与当年聚居时的心情想必有了一点不同。叔子说,他的弟弟性情刚烈,不免于“褊”。而要守住这一方寂寞,必要有一点“刚”与“褊”的吧。
也如叔子对他的“勺庭”,季子修筑其“吾庐”,殊不草草,甚至不惜“举债而饰之”,决不止于取蔽风雨。也正因了不苟且,才能坚守。季子山中的坚守,多少可以看作守护易堂之为象征——那确也被他作为了后死者的道义责任。
三峰·石磴
季子的两个儿子续有兴作,而且像是由父辈那里,承袭了对于室庐园林的创造才能,且所建房舍不厌其高。“吾庐”已高于“勺庭”,其后所建的“享堂”、“惴临轩”,似更高于“吾庐”。季子父子的气概于此可以感知。即使在季子晚年城居之后,他的两个儿子世傚、世俨仍住在山上,世俨还买下了曾氏故居,加以改建(《虚受斋记》、《惴临轩记》,《魏敬士文集》卷四)。《翠微峰志》也记有魏世傚四十七岁时(庚辰),在翠微峰顶新建“地山草堂”,住了较长时间(第143页)。其时“九子”中惟彭任尚在,写了《书地山草堂唱和诗后》(《草亭文集》)。易堂一脉,就这样在魏氏后人那里延续着。
世傚说他父亲年六十四,“以登陟为劳,缉城中屋居之,榜曰‘瓶斋’,非乐夫市廛也”(《享堂记》,《魏昭士文集》卷六)。城居的季子仍不时还山,往来于城中山上,甚至说自己“却悔移家去住城”(《还山阅吴子政新诗因赋赠》,《魏季子文集》卷五)。至于魏氏后人究竟于何时放弃了翠微这一片石,就不得而知了。
彭士望刻画易堂形象,说:“易堂之人粗识理义,读书、为古文辞,好嘐嘐谈经济,笃嗜人才,出于至性,而操行多疵病,废半途,不能坚忍嗜欲,独不敢作伪自覆匿。”(《复孔正叔书》,《树庐文钞》卷二)后人眼中的易堂,也大略如是。季子之子魏世傚就对同侪说:“九先生之所同者心,而不同者其行事。同其心者,真与诚而已矣。”(《答彭汝诚书》)
魏氏叔、季与彭士望说易堂,首标一“真”字。
季子《吴瓶庵赠言序》(《魏季子文集》卷七)一篇后彭士望的评语,说“真气”二字,“此吾易堂立言之旨也”。季子也说:“人之有真气者乃有奇气。”(《邹幼圃来翠微峰记》,《魏季子文集》卷一二)叔子的说法是,“天下之害由于人无真气,柱朽栋桡而大厦倾焉”(《徐祯起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不免夸张,却也未必不真的这样认为。这里所谓的“真”,无非指真诚,真率,真挚。人们当时所知道的“易堂”,的确也光明洞达,真气洋溢。
这“真”与公安三袁的“性灵”、“性情”说,至少间接有关,尽管叔子对士人的滥说“性情”正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自“性情”之说流行,无不以性情为言,“故自天下好为真性情之诗,而性情愈隐,诗之道或几乎亡矣”(同上)。
易堂所谓“真”,自然非即天真。魏氏兄弟尤其不以“天真”自诩,他们甚至不讳言“机谋”,自居于智谋之士。在我看来,诸子的可爱,是在未必不通世故,却仍保有了某种率真;既少有道学中人的矫情或不情,又不像通常文士、名士以通脱为标榜——他们确也令时人感到了一派清新。最为易堂中人得意的,是方以智的如下评语,即“易堂真气,天下罕二”(季子《先叔兄纪略》)。
朱子曾以灯笼取喻,说内多一条骨子,外便减一路光明,易堂中人一再引用,只是不免于断章取义。但这譬喻着实精妙。
那个时期好用这一“真”字的,颇不乏人。方以智说“真实”,曰:“发真实心,行真实行,方肯真实。参真实参,方有真实;疑真实疑,方有真实;悟真实悟,始信悟同未悟,始知真实践履。”(《墨历崖警示》,《冬灰录》卷首)《方以智年谱》系此篇于顺治十五年(戊戌),即方氏访翠微峰的前一年。宁化李世熊,自说其“痛愤是真痛愤,惭愧是真惭愧,爱敬是真爱敬,涕泪是真涕泪”(语见季子《李君元仲墓志铭》,《魏季子文集》卷一四)。颜元甚至也用了“真气”二字,说“宇宙真气即宇宙生气”(《习斋记馀》卷一《烈香集序》,《颜元集》第409页)。此“真”正自难得,值得如此强调。
孙奇逢的友人孙承宗、鹿善继等人,也标一“真”字。鹿善继著有《认真草》,为孙承宗所题名,以为得了鹿氏精神。孙承宗是在别于“赝”的意义上,称许鹿善继的“真”的,即“真材”,“真品”,“真心”,“真肝胆”(孙氏《题鹿伯顺十五种认真草》)。鹿善继本人也好说“真实”,如曰“真实心”,“真实心肠”等等(《定兴县籽粒折徵记》,《认真草》卷三)。由我看来,鹿善继的“真”,兼以“刚大”,更有北方气象。均为“志士”,北方孙奇逢、鹿善继厚重内敛,易堂彭、魏则激情喷涌,都有所谓的“真性情”。
尽管我们早已被告知,到本书所写的这一时期,传统社会已近晚期,我的阅读经验却告诉我,其时士人的心性并未因此而衰老。我倒是常能由明人、明清之际的士人那里,读出某种青春气象,觉得那些人物的热情近乎天真。即如易堂的那种“真气”,岂非出诸年轻的心灵?
满耳雨声。四周的山黑魆魆的。若是在三百年前,附近的翠微峰头,会有一两星灯火,明灭在枝缝叶隙间。那灯下或许有魏氏兄弟在纵谈,也可能是彭士望、叔子在争辩,以至声震林木。叔子本长于谈论,“论事每纵横雄杰,倒注不穷”(季子《先叔兄纪略》)。说到兴奋处,即使“委顿枕席”,也会推枕而起,“投袂奋步于室中,疾声大言”,使“闻者惊为诟厉”(《涂宜振史论序》,《魏叔子文集》卷八)。
上文已提到了九子的和而不同,用了邱维屏的说法,即“大义攸同,志各趋舍”(《祭李少贱文》)——惟此也才有气象的阔大。关于异同,叔子的说法是:“朋友之义,相济以异,而相成以同。”(《京口二家文选序》,《魏叔子文集》卷八)彭士望视时文若仇,邱维屏则称道制艺自若。至于曾灿以及下面将要讲到的林时益,更是宁得罪友朋,也不改面目,不放弃自己的人生选择。一定要这样,才是所谓的“性情中人”的吧。
更足以示人以“易堂真气”的,毋宁说是那种系于时尚而又自具特色的诸子间的相互砥砺。
倘若有人于三百年前,隐隐听得峰顶人声喧哗,有宿鸟在月明之夜惊飞,那或许就是易堂诸子在相互攻谪。彭士望《易堂记》说,诸子“方初聚时,俱少年朗锐,轻视世务,或抗论古今、规过失,往复达曙,少亦至夜分,不服辄动色庭诟,声震厉,僮仆睡惊起;顷即欢然笑语,胸中无毫发芥蒂”。他们或许就这样谈论、争辩着,灯烛荧荧然达旦。
无论彭士望还是叔子,一再强调的,都是诸子间“无毫发芥蒂”。即如叔子说他与彭氏“山居争论古今事,及督身所过失,往往动色厉声张目,至流涕不止,退而作书数千言相攻谪。两人者或立相受过,或数日旬日意始平,初未尝略有所芥蒂”(《彭躬庵七十序》)。彭氏在另外的场合也说到,“诸子中亦时意气互激,忿詈出恶声,或号哭欲绝交,转盼辄销亡,胸中无毛发底滞”(《魏兴士文序》,《树庐文钞》卷六)。他们更希望人们相信的是,这些血性男子间的冲撞,即使撞到了火星四溅,彼此伤痕累累,也无损于心性的磊落光明。
如彭士望、叔子所描述的“攻谪”,几乎可以视为“易堂作风”,其严肃性决不在儒者的修省之下。那本是一个儒者式的道德修炼成为时尚的时期,这修炼中包括了自考与互规。其时流行一种“功过格”,鼓励士人将自己的善举与过失记录在案且加以换算,以便积累功德,邀致神宠。易堂中人也正在风气之中。只不过就我所见到的,如易堂中人那样,将自考尤其互规进行到如此激烈的,仍然罕有。叔子自说与他的朋友间,“苦言相箴规,攻谪比仇敌”(《梦故人》,《魏叔子诗集》卷四)。看季子书札,确也是每到规人之过,即精神百倍,勃勃有生气。诸子、甚至诸子之子的文集中,气势最充沛的,确也是这等文字,无不攻势凌厉,言辞激切。看起来的确是,面折书诤,诤者能尽言,被诤者能受尽言,气象无不正大。这群心理强健的男子,或许正由这一次次的激情冲撞,而获致了快感,以至彭士望到了晚年,还怀念着那一种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