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魏氏兄弟、曾灿之流兴趣更在词章,易堂确也曾读《易》。在当时,读《易》,即读乱世,读患难,读患难中人的命运。王弘撰清初隐居华山,就曾筑“读《易》庐”。星子宋之盛也自说“读《易》髻山”(《江人事序》,《髻山文钞》卷下)。孙奇逢本人的《日谱》,记有孙氏己丑谋南迁,曾在苏门(辉县)与三无老人读《易》于闻啸楼——那应当已是易堂诸子翠微峰读《易》意兴阑珊的时候。
叔子在诗中说:“日月东西驰,静对如读《易》。”(《口占步友人欢白发韵为寿》,《魏叔子诗集》卷四)他的《论屯卦》一篇自记:“戊子、己丑之间,同诸子于翠微讲《易》,人日一卦……”(《魏叔子文集》卷二二)这几乎是可供想象诸子读《易》情境的仅有记述。尽管据季子说,李腾蛟著有《周易剩言》,藏于家,易堂人物中,“邃于《易》”的,或许只有邱维屏一人。
易堂中人更热中的,还是与文字(诗文、尤其是“古文”)有关的切磋、讨论,于此所承,也仍然是晚明会社遗风。李腾蛟曾说诸子“相值论诗文,彼此欢呼,有至鸡鸣漏尽,惊动客寝,犹未已者”(《书魏裕斋诗后》,《半庐文稿》卷二)。刊刻行世的三魏等人文集,几乎每文均附了评论,且多出自同人,我所读过的那一时期的文集中,殊不多见。评语多属褒扬,言之往往不免于过,据此可以想象诸子间的相互激赏。这类评论,固然再现了磋商、讨论的氛围,却也提示了作者“作文章”、评论者以之为“文章”的态度。事实上,魏禧、彭士望贡献于当世的,的确也是文章而非事功。
那个时候,当着士人决定避地以至避世时,作为摹写的蓝本的,除了上面提到过的田畴的故事,更有陶渊明的桃源故事。
金精山一带有泉名“桃源”,彭任的《桃源记》,记的就是此泉。叔子很乐意让人们相信,诸子在翠微峰成功地复制了“桃源”。他的《桃花源图跋》说:“桐城方密之先生世乱后尝僧服访予翠微山。山四面峭立,中开一坼,坼有洞如瓮口,伸头而登,凡百十余丈,及其顶,则树竹十万株,蔬圃、亭舍、鸡犬、池阁如村落,山中人多著野服草鞋相迎问,先生笑谓予曰:‘即此何减桃花源也。’”(《魏叔子文集》卷一二)他甚至没有忘记提示那个瓮口般的出口,无疑能令人联想到《桃花源记》中的“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云云;而“野服草鞋”,也应当是桃花源中人的装束。彭士望、魏禧毫不掩饰他们对于自己的这项创作的得意。
但田畴的故事只能演出在那个割据纷争的时代,凭借了政权的非统一性。至于桃源故事,本是寓言,到了本书所写这一时期,更没有了复制的可能。不惟易堂诸子,其他明遗民搬演这一故事,都不能不作因时因地的修改。一个毋庸讳言的事实是,翠微峰上人是要纳官税的,叔子本人就曾在《苟全居铭为彭立斋作》一诗的序中提到。季子诗中也提到了“官租”(《九日黎生于郑在山中同彭彦修及三儿俱有咏》,《魏季子文集》卷五)。此外可以相信的是,魏氏在宁都,得到了地方当局的关照(参看季子《与丁观察书》,同书卷八)。三魏甚至自觉地借诸政治权力作为安全屏障。下面将要说到的伯子的出而应世,也正出于此种考虑,对此,魏氏兄弟说得很坦然。他们原是热心用世的人,哪里会真的以“世外”自欺!“桃源”云云,不过作诗,本不必当真。
兵戈犹在眼,也不容诸子忘世。由叔子的《拥被》一诗看,至少在诸子山居之初,四野乱兵,百里营火,翠微峰正如孤岛,随时在威胁中。你的确也会想到,这些人避乱,何以不避入深山更深处,而要如此地逼近杀戮之地。下面将要讲到的“山变”,也证明了其地并不安全,随时可能遭遇来自山下的骚扰——至少在大乱未平的一段时间里。由此看来,最初的选择翠微峰,动机确也值得玩味。看来只能说,诸子虽避地而并不避世,其中的魏氏兄弟甚至无意远于乱世。
“易堂”虽则“九子”,随同避地的却另有其人。叔子曾写到邱氏族人邱而康,居“如斗之室,床灶横陈,敝席为门,风雨直入。兄因妹长,寄卧城头;翁避媳炊,立餐檐下”,易堂中人曾发起募捐,以图为邱氏“再营半室”(《为邱而康冠石造屋启》,《魏叔子文集》卷二〇)——“桃源”中人,竟“赤贫”至此。彭士望说翠微山居“最不利”者有三,其三即“最不利贫,无人力赀财馈运,难一日居”(《易堂记》)。诸子山居,所食所用均赖山外运来,“诸佣保杂仆,日运薪荷担自城至”;待僮仆搬运的,“米谷”外尚有“竹木诸器用”,与桃源中人的自耕自食何其不同。这样的桃源,确也非邱而康这等人所宜于居住。
仅仅摘取了诸子的片段文字,翠微峰上的“桃源中人”的确像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彭士望就曾写道:“每佳辰月夕、初雪雨晴,辄载酒哦诗,间歌古今人诗,辞旨清壮,慷慨泣浪浪下。或列坐泉栈,眺远山,新汲吹龠煮茗,谷风回薄,井水微漪。遇飞英坠叶缤纷浮水际,时一叫绝,几不知石外今是何世。”(《易堂记》)只要想到诸子多在贫窭中,就会觉得他们的上述行为,更像是在模仿时式。由年谱看,孙奇逢及其徒也曾于“筑险肄战之暇,神闲气整,倡和为诗歌”(《扫盟馀话序》),在我看来,不过文人故态而已。当然也证明了这些避乱者的生活确有余裕。
纵然如此,也仍不妨认为,孙奇逢与易堂诸子创作了其时成功的“避地”故事,只不过经了上述改写,蜕变成了与田畴故事、桃源故事不同的故事而已。正是那些处的改写,使得易堂九子式的“避地”成为可能。你由此又察知了魏氏兄弟性情中的“现实主义”;这品性即使在最诗意的创作中,也呈现了出来。不妨认为,易堂为遗民与现(清)政权的复杂关系,提供了一个标本。
李腾蛟有一方石印,印文为“方寸桃源”,说“凡世之治乱,生于人心”(《桃源说》,《半庐文稿》卷一)。叔子也说“善避乱者,不于桃源,在方寸之地”(《太平县王君暨继室张孺人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这样看来,“桃源”更是一种心理状态。
当明清之际,遗民所能保有的,也只是“方寸桃源”的吧。
翠微峰也的确不是安全岛。据邱维屏说,顺治七年(庚寅)那年正月,即易堂诸人隐居翠微三四年之后,还有县里的“乱民”挟刃来索取财物(《天民传》)。孙奇逢及其徒众在双峰有过“守御”,甚至“鏖战”(参看《孙夏峰先生年谱》)。翠微峰则于顺治九年(壬辰),发生了所谓的“山变”(亦作“山难”)。
“山变”系由旧时“山主”彭宦发难。据近人所修《翠微峰志》,“翠微峰原系彭姓族山。顺治二年(1645)冬,宦将山卖给魏兆凤(魏禧父)家居”(第142页)。关于大清官兵剿灭“山贼”,彭士望、魏叔子均语焉不详。“山变”后魏氏兄弟对于此山权利的恢复,即应借助了当局的军事干预。值得注意的是,季子曾一再说到田畴借魏兵除“田贼”的故事,或许有助于推想魏氏兄弟处置类似事件时可能的态度。
易代之际对于缙绅的直接威胁,通常就来之于当地的“乱民”,而我们却只能透过缙绅的记述,经由他们的感受,来看其时在动荡中的、参与了动荡的“民”。那一时期士大夫在清兵、“义军”、“乱民”间处境之复杂,仅凭了忠义遗民传状,是不可能确知的。“乱民”,换一个角度,即“义民”,以至后世史家那里的“起义农民”。《翠微峰志》就称此“山变”为“农民起义军攻占翠微峰之役”(第5页)。
“山变”发生时,诸子不免蒙受了财产损失,并被迫避去。魏氏一度客居雩都(今于都)。至于“山变”后的易堂状况,诸子的说法却颇有出入。叔子说,“明年,伯子归自广,卒复之,诸子之散处者咸集”(《翠微峰记》);季子却说“自故山变后,饥驱离析,岁不四五聚首”(《同堂祭彭躬庵友兄文》,《魏季子文集》卷一六)。彭士望《易堂记》的说法与季子一致,说经此变故,虽魏伯子率其二弟再居易堂并招诸子,而“诸子既久隐穷约,被山难,贫益甚,散处谋衣食”,“仅时一过从”。还说:“自乙酉迄今庚子,十六年,多难,山城路数通塞,不时聚散,壬辰后遂散,不复聚。惟戊、己间聚最久……”看来“山变”或曰“山难”,的确是易堂历史的转捩点。情况也可能是,令诸子聚居的动机已渐渐失效,“山难”不过为酝酿中的解体提供了一个时机而已。由丙戌诸子翠微峰“读《易》”,到此已有大约六年,易堂维持的时间并不能算短暂。
避乱原是战时行为,待到环境渐趋平静,回复常态是自然的事。陈瑚移居蔚村,在顺治四年秋,三年后也就离去。南丰的程山与易堂的情况相似,据叔子说,曾同聚于程山的“五君子”,后来也因“离乱”而“散处”,“相去或数十百里,岁时不二三相见”(《赠程山五君子五十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于此也可考察易代之际士人聚散之迹。三魏之父魏兆凤毕竟老于世故,他早就说过:“人于聚顺之下,不可不存孤孽之心。”(《魏徵君杂录》,《宁都三魏文集》)
毋宁说,“山变”导致了易堂在事实上的解体,同时开启了其象征化的时期。
那一时期,有遗民以非官方身分参与故明国史的撰写,或从事私家著述,无非在建构记忆,关于故国的、关于他们参与其间的当代史的记忆。在易堂魏禧、彭士望,这过程几乎是同步的——他们演出自己的历史,同时试图用了书写肯定它。叙事行为直接参与了对于人生意境的营造。他们在用述说构造历史时是如此热诚,以至自我想象与当下此刻的行为难以区分。令我感兴趣的,更是彭士望、魏禧有关易堂的叙事态度,他们那种经由记述为历史留一份见证的自觉。我甚至猜想诸子对避居地的着意经营,也为了拥有一方诗意空间,以便那段友情的展开。在这意义上,那些庐舍亭阁以至泉石花木,无不参与构成着剧情的有机部分。
你由其时士人的文字,往往能读出关于他们“在历史中”的自觉。或许应当说,所谓“易堂”,更存在于魏、彭的叙述中,在他们不断的回忆中,通体涂染的,是这两个人激情的色彩。
就“九子”的文字看,他们中最有群体自觉的,的确也是魏、彭。魏禧《里言》录李腾蛟语,说“叔子于易堂,犹桶之有箍”。在这两个人,易堂存在时间的久暂已无关紧要,那段生活对于他们的意义,已非时间所能度量。至于对于“群”的依赖,固然与有明一代的“党社运动”有关,也应出于板荡之际士人关于自身软弱的意识。叔子、彭士望始终不忘易堂结盟的初衷,以对易堂的不断回溯,示人以不改志,不背弃。在那些深情的叙述中,易堂已不仅是一个群体的符号,那是九个男子共度的一段岁月,是一种完整的生存情境。经由谈论易堂,他们自我认同、彼此确认,关于易堂的追忆,提示的是相互间的承诺、期许,彼此的精神呼应。
我却不免想到,叔子那种“桶箍”般对于群体的拥抱,是否也令他的同伴感到了不适?
叔子、彭任曾经谈论“有我”、“无我”,口吻很像道学之士(参看《魏叔子日录·里言》),季子论“我”,却别有旨趣;名其庐“吾庐”,也别有意味。诸子即使亲如兄弟,仍各有其“吾”。不如说易堂提供了在群体中各自保有性情的例子。季子之子魏世傚的书札就说,虽然九先生“共有其真诚”,却性情不一,彭士望的“气概”、林时益的“和雅”、曾灿的“无缘饰”、邱维屏的“通而介”、伯子的“快直”、叔子的“宽裕”、彭任的“恬淡”、季子的“刚毅”,“各有其所独至”(《答彭汝诚书》,《魏昭士文集》卷二)。这也是后辈眼中的“九子”。
易堂本是一个关系疏密不等、甚至志趣不尽一致的群体。其组成除了世乱这一外缘,作为基础的,毋宁说更是对于彼此人格的信赖。因而虽一“堂”中人,未必即是同道。由彭任的《草堂文集》,几乎看不出与魏氏兄弟、彭士望等人的精神联系,倒是不难感知他与程山谢文洊等的呼应。季子说《易》“同人”一卦,“圣人所以垂象设辞,乃在于不苟同。然则不苟同者,能不同,乃能大同”(《答山西侯君书》,《魏季子文集》卷八),或也可以用来作易堂注脚的?
“九子”与易堂的关系,确也有深浅的不同。
曾灿是“九子”中较为游离的角色。灿交游广阔,其人的游离也应因了那“广阔”。在易堂中,曾灿似乎从来不是主要角色,对此“堂”的态度也不像有多么积极。曾灿珍重与叔子的友情,却并不即以易堂为性命。
李腾蛟、彭任面目中庸,是任一群体都可能有的老成持重的人物,难得出现在前台,以其稳定而沉默,构成了群体的基本成分,令“中心人物”得以凸显的衬景、底色。在遗留至今的文字中,他们眉眼模糊,却正因了没有过于强烈的性情,成就了群体的性情。
无论曾灿,还是李腾蛟、彭任,对于那个短暂的会聚,都未必如魏氏兄弟、彭士望那样耿耿不忘,直欲什袭而收藏之,使永不磨蚀。那不过是他们的生涯中的一段插曲,固然温馨,生活中却有更实际的事务需要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