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宗教神话
美学和哲学一样是从神话中发展产生出来的。因此可以说,美学产生以前有一个史前阶段,即神话阶段,它是美学,也是美学史的史前史。
远古人类由于实践和认识能力的局限,对各种艺术的创作、特征及其发展规律,以及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间的相互复杂关系,远不能用理性的、科学思维的方法进行说明。人们创造了形形色色的神话,实即采用拟人化的幻想的手段,表现他们对周围种种现象所作的素朴的想象和猜测,其中包含一些具有理性、抽象意义的认识。神话不仅与美学中的许多概念、范畴的形成有关,而且与艺术创作、审美意识等的形成有至为密切的关系。这点,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作出了深刻的说明:
大家知道,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艺术的武库,而且是它的土壤……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希腊艺术的前提是希腊神话,也就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这是希腊艺术的素材。[9]
神话思维是哲学—美学的史前史,这对一切民族的思维方式的形成和发展都有普遍意义,但就希腊所属的这个古代世界的文明地区(指印度河流域以西至地中海,西亚、北非、南欧文明地区)而言,除了印度以外,毕竟只有古希腊才产生了系统的哲学—美学思想,这是由于希腊的神话,除了具有一般神话思维的共性外,尚有其特殊性:众所周知,希腊的宗教神话,不仅与西亚和埃及有某些共同的文化背景,而且是深受西亚和埃及影响的。有学者在谈到希腊宗教的产生时曾这样指出:
作为文化构成部分的宗教,它是在民族融合过程中,以阿该亚人、多立斯人的宗教观念为主,吸收当地居民、西亚移民乃至埃及人的宗教观念混合而成的。[10]
古希腊的宗教神话确实受到西亚和埃及宗教神话的影响。前面讲到的米诺斯文明所在地克里特岛王宫所在地克诺索斯,所发现的山峰女神徽章(公元前2000年)形象和西亚苏美尔的女山神相似;俄狄浦斯来到忒拜杀死的人面狮身的女妖斯芬克斯,与埃及人面狮身怪兽相似。迈锡尼出土的公牛和山羊的献祭仪式,在西亚也屡见不鲜。希腊最受欢迎的神祇之一的植物神、葡萄种植和酿酒神的保护神狄奥尼索斯,源于西亚的色雷斯、吕底亚和弗里基亚,但其传入希腊的时间较晚,虽然早在公元前14世纪的克里特岛的线形文字“B”板中,已出现了狄奥尼索斯,但直到公元前8世纪至前7世纪才确立了下来。农业和丰产女神得墨忒耳起源于小亚细亚,“得墨忒耳”原意为“大地之母”,早在迈锡尼文明时期已存在大地崇拜,在氏族贵族统治时期,她还只是第二位的神,在荷马的史诗中还没有进入奥林帕斯十二主神,随着农业生产地位的提高,对她的崇拜才在希腊广泛传播。爱和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就和费里基亚女母神库柏勒有相似之处。[11]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原先和阿波罗神一样,并不是希腊的神,她因此有许多别名,如俄耳提亚、布拉俄洛尼亚、卡利斯忒等,这些别名实际上都是各地方上的女神的名字,在迈锡尼文明时期是动物保护神,后来在伊奥尼亚地区的爱非斯作为丰收女神才特别受到崇拜。由此也足以表明,她原先是非希腊语民族的神灵。
因此,希腊的历史之父希罗多德坦率地承认,可以为每一位希腊神找到他的外来名称:“可以说,几乎所有神的名字都是从埃及传入希腊的。我的研究证明,它们完全是起源于异族人那里的,而我个人的意见是,较大的一部分是起源于埃及的。”[12]
神话是原始人的自然观、社会观和审美观等的反映,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不自觉的艺术加工,它严格区别于后来人们的自觉的艺术创造。
希腊的神话思维,具有一般神话思维共有的普遍属性。它是“原始”人尚未将自身同周围自然界截然分开,而是将自身的属性移注于自然客体,并赋予自然客体以生命、人类特有的喜怒哀乐,使自然从事种种自觉的有益的或有害的活动,且有人的形相,具有一定的社会组织体制,等等。这种人和自然的“浑然不分”,主要不是本能地感知到人和自然界的同一,以及对自然界本身的合理性达到理解的结果,而是人不善于从本质上将自然界同人区分开来的结果。正是由于这种加诸周围自然界的那种幼稚的人格化,才会出现各种神话的那种包罗万象的拟人化,诸如拜物教、万物有灵论、图腾崇拜等原始信仰,以及将自然客体同文化客体的这种“隐喻”比拟,否则都是不可思议的。
原始神话思维的这种“浑然不分”的弥漫性,也体现在主体和客体、物质的东西和观念的东西(如对象和符号、事物和叙说、存在和其称谓等)、事物和其属性、个别和一般、静态和动态、空间关系和时间关系等的区分的朦胧。其中空间和时间的“浑然不分”,表现在宇宙的空间结构和神幻时期种种事态的类质同象。
原始神话思维还有另一特征,即抽象概念尚处于萌芽状态微不足道的发展阶段,其时分类和逻辑分析借助于具体的物体概念进行是相当艰难的。这类概念,既可以具有符号性和象征性,而又不丧失其感性具体性。而初级的感性知觉成为原始逻辑思维的直接质料,原始神话思维只是凭借这种知觉,才可以不脱离具体事物的概括过程,通过感觉属性的类比和不相容性付诸实现。与此相应,种种空间的和时间的关系,尚不能超脱那些充斥于空间和时间的具体可感的物体、人物和情节,从而导致空间和时间并非同一的概念。
当然不能因此而将神话思维的全部特征,更不能将种种信仰完全归结于人和自然界的“浑然不分”或“尚未分离”,归结于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的完全浑然不分,归结于不善于循具体进行抽象。但这些确是原始神话思维的重要特征。[13]
以上只是就认识特征上分析神话思维的一般特征,但仅具备这些一般特征,并不能促使美学思想的诞生,希腊神话除了一般特征外,还有它的具体的特殊性。
在世界各族人民的神话中,希腊神话占有突出的地位。其内容之丰富,保存之完整,对后世文学艺术影响之大,那是任何民族的神话都无法与之相比拟的。其神话人物形象艺术性非常丰富,具有极大的魅力,是有它的特殊性的,尽管希腊神话受西亚和埃及神话的影响,但希腊神话绝不等同于他民族的神话。正像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
不是随便一种神话,就是说,不是对自然(这里指一切对象的东西,包括社会在内)的随便一种不自觉的艺术加工。埃及神话决不能成为希腊艺术的土壤或母胎。[14]
希腊神话人物形象的艺术性,首先并主要表现为具有深刻的人文主义精神,即一般所说的“拟人化”或“神人同形同性说”。就其外观来讲,就是赋予史诗、雕塑和绘画等文艺作品中的神和英雄人物以人的形象。这点,正像瑞典宗教史家尼尔松(1874—1967年)恰如其分地区别开见诸视觉的拟人化和见诸心理的拟人化;其中见诸心理的拟人化较为深邃,希腊民族的理性主义精神亦呈现于这种拟人化的特征中。[15]诸神栩栩如生,同生存于世间的人并无不可跨越的鸿沟,诸神和英雄无非是备受推崇的、理想化的人,与人一样有种种美德和恶习。奥林帕斯十二主神都是希腊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拟人化的产物,无论是威风凛凛的宙斯,充满青春活力和力量的阿佛洛狄忒,手执七弦琴的阿波罗,还是贞洁的充满了诗情画意的阿耳忒弥斯等无一不具备人的本性。神人的唯一区别在于神是长生不死的,尽管诸神具有世人所不可企及的力量和睿智,但却也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晓。
尤其是奥林帕斯神系中低层次的神,更是这样。例如自然诸女神,尽管很少有惊人的事迹,但她们温柔、美丽、多情,乐于助人,徜徉于山林田野、江河湖海之间,在月白风清之夜轻歌曼舞。她们成了自然美的拟人化。
循此发展下去,神话自身失去了作为原始宗教信仰的庄严性。例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诸神就是这样,柏拉图因此也就谴责传统文艺亵渎神明,以致危害城邦。神话也就越来越走进文艺创作的领域,越来越成为文艺创作的表现手段。例如,荷马的《伊利亚特》中,希腊将领狄奥墨得斯甚至立功刺伤美神阿佛洛狄忒和战神阿瑞斯,宙斯受骗陷入赫拉的爱情罗网,奥林帕斯众神出战分别支持希腊或特洛伊等。在《奥德修纪》中,对阿瑞斯和阿佛洛狄忒偷情,更是极尽嘲笑之能事。
此外,希腊神话的特殊性,还在于与文化创造或文艺创造的关系特别密切。智慧女神雅典娜倡导培育橄榄树和妇女针黹,得墨忒耳倡导稼穑,狄奥尼索斯倡导葡萄栽培和酿酒技艺,赫耳墨斯倡导度量器具、数字和文字,阿波罗则传授诗歌、音乐及其他艺术。“普罗米修斯”这个名字的原意有“思考”、“认识”、“先知”的含义,他将智慧、知识、畜牧、农耕、造船、航海、锻造、计算、书写、医术等传授给人类,为此遭到宙斯神的酷刑。
有些半神灵、半历史人物则成了著名的艺术家、发明家或诗人。如神话传说中的能工巧匠和发明家代达洛斯,传说中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由于善于雕刻而成雕刻这门艺术的先驱,其他如歌手奥菲斯、阿里翁、荷马等都是这样。
希腊神话虽然和其整个文化一样,与西亚和北非(如埃及)有密切联系,但毕竟是希腊人自己的创造,将他们在社会各阶段中形成的特征折射到拟人化的神身上而逐渐形成。随着人类社会自身的变化和发展,希腊神话也随之而不断变化和发展:一是前奥林帕斯阶段,也可称之为地祇神话阶段,反映的是原始母系社会的人文特征。二是奥林帕斯阶段,即英雄神话阶段,体现父系社会的人文特征,神话开始集中化、系列化,向高度的艺术化和英雄神话过渡,形成了以荷马为代表的精美的英雄神话。三是奥林帕斯神话的后期阶段,反映出原始公社制逐渐解体,阶级已经开始出现,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已大大加强。其时,作为原始人的世界观的原始神话就逐渐失去它的独立意义,日益成为表现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和社会道德思想的一种形象。
凝聚在希腊神话中的这种人本主义精神,既是由荷马和赫西奥德等体现在《伊利亚特》、《奥德修纪》和《神谱》中,以后又成了文学艺术家们取之不尽的创作的源泉。由于记载下了原始神话思维的特征,从这些著作中,可以寻觅到前哲学、前美学等思维形成的轨迹。
第三节前美学观念
古希腊诗人们的诗篇里,既记载下原始神话思维,又记载下了远古希腊社会中一系列流行的观念。其中有些与美学思想的关系至为密切,例如灵魂和净化、灵感和迷狂、模仿、厄罗斯、美,以及对以诗为代表的文艺的源泉、目的、价值、永恒性、作用、起源等的观点。就希腊的美学思想的形成和发展而言,从体现在原始神话中美学观念的萌芽,到体现在早期自然哲学家的直观美学观念,以及体现在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理性主义美学观,经历了漫长的历程。这个历程是异乎寻常的艰辛,即便像柏拉图那样的抽象逻辑思维已达到那样高度发展的哲学家,他的许多重要对话依然有浓厚的神话思维特征。这一方面固然和他的诗人气质和才华有关;另一方面也表明他尚未能彻底摆脱神话思维的束缚。直到亚里士多德才从根本上摆脱了神话思维的束缚,但即便是亚里士多德,他的第一哲学,或对美进行形而上的探讨时,最终还是显示出神学目的论的痕迹。以后又再现于晚期最重要的美学思想家普洛丁的体系中。
史前美学观念本身就是需要进行独立系统研究的课题,本卷是出于阐明古希腊早期美学思想的需要,仅精选若干重要美学观念加以简要的说明,否则正像康福德(F.M.Cornford)在探讨希腊哲学史时,感到直接从泰勒斯开始是难以理喻的:“好像泰勒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仿佛他碰了一下大地,就崩出来:‘万物是由水造成’。”[16]同样道理,要是本卷从早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事物由于数而显得美”开始,也会显得突兀和难以理喻。
一、灵魂
灵魂问题,在古代哲学中一直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论争的一个焦点。在美学中也有重大影响。
恩格斯在谈到哲学基本问题时,一开始就提出远古时期的人由于愚昧,无法解释人死后和做梦等现象,从而形成了有关灵魂的想法。拉法格(1842—1911年)在《思想起源论》中进一步指出:野蛮人由于无法解释生活中存在的许多谜——如睡眠和做梦,就产生了“另外一个我”,实际上是一个与活着的我的面貌完全相同的“双重人”,即灵魂。原始人对于灵魂是既崇拜又畏惧。最初是害怕灵魂来损害自己(如中国所说的鬼魂作祟),想出种种办法想将他赶走(驱鬼)。后来想到为他营造居室,供给生活用品。以后才逐渐产生出天堂和地狱,灵魂也就可以轮回转世了。[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