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左传》中已有语气词“焉”,而《左传》前的文献并不足以让我们对语气词“焉”的形成过程进行历时描绘,因而我们尝试通过对《左传》(前八公)这一共时语料的考察来勾勒语气词“焉”的形成过程。之所以仅选择《左传》前八公的语料,主要是考虑到前八公和后四公的语言差异[24]。
以下是我们对《左传》(前八公)中“焉”的分类,分类的依据是语义和指代性的强弱:具有明确指代性的归入指代词;具有指代性,同时又有语气功能的归入兼词;没有指代性的归入语气词。而我们判别“焉”语义和指代性的强弱时则主要依据它的句法功能,因为语义的强弱往往会在句法层面上体现出来。具体标准如下:
1.如果“焉”在句首或句中,负载整个句子的疑问信息,则划入疑问代词。
2.如果“焉”在句末,做动词的宾语或补语,不能删除,或者删除后句子有歧义,则为指代词。
3.如果“焉”在句末,可以替换为“于此”或“此”等,但是删除后也不影响句子的完整性,则为兼词,即兼有指代和语气功能。
4.如果“焉”在句末,不能替换为“于此”或“此”等,同时也可以删除,则为语气词。
根据以上四个标准,《左传》(前八公)共有303例“焉”字,具体分布如下:
1.疑问代词38例,可译为“哪里”或“在哪里”,指代性很强,句子的焦点信息所在。如:
(3)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隐公元年》)
(4)(三甥)对曰:“若不从三臣,抑社稷实不血食,而君焉取余?”(《庄公六年》)(——抑:连词。血食:祭祀时必杀牲畜,称血食。)
2.指代词179例,在句子里作补语,译作“于此”;偶或也作宾语,同“之”。如:
(5)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隐公元年》)(佗:他)
(6)(僖负羁)乃馈盘飨,置璧焉。(《僖公二十三年》)
(7)公会齐侯于泺,遂及文姜如齐。齐侯通焉。(《桓公十八年》)(通:通奸。)
上面三例“焉”的指代性非常明显:“虢叔死焉”就是“虢叔死于制”,“置璧焉”就是“置璧于盘”,“齐侯通焉”就是“齐侯通(于)文姜”。
3.兼词69例。如:
(8)二年春,诸侯城楚丘而封卫焉。(《僖公二年》)
(9)季文子饯之(按:指韩穿),私焉,曰:“大国制义以为盟主,是以诸侯怀德畏讨,无有贰心……”(《成公八年》)(——制义:处理事务合乎道义。)
例(8)“焉”指代“于楚丘”,同时含有提示语气,提示读者:“也是在那里(楚丘)封卫的”。例(9)“私焉”就是对前文“季文子饯之”的注解,“焉”和“之”都同指“韩穿”,但是“焉”除了指代,还有提示语气:饯韩穿是因为季文子同韩穿有私。
比较例(5)~例(7)的指代词和例(8)、例(9)的兼词,可以看到它们明显的句法差异:兼词“焉”可以删除,并不影响语言的表达;而指代词“焉”一般不能删除,或者删除后会影响语义的表达。如“诸侯城楚丘而封卫焉”可以说成“诸侯城楚丘而封卫”;但是“虢叔死焉”不能说成“虢叔死”,“齐侯通焉”不能说成“齐侯通”。也就是说指代词“焉”比兼词“焉”的句法地位更重要。
“焉”还经常出现在对话体的反问句“何V焉”式中,如:
(10)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庄公十年》)
(11)(颍考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隐公元年》)
(12)(郤伯)对曰:“君之训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成公二年》)
上面三例“何V焉”式都具有反问语气,但是这种反问语气来源于句式义,而不是“焉”的功能。“焉”字在上述反问句中,具有指代作用,如“又何间焉”就是“又何必跻身于肉食者呢”;同时“焉”又具有提示语气,暗示对方不应该这样说或这样做,这正是《马氏文通·卷九》所说的“案而不断”语气。
4.语气词17例。如:
(13)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隐公六年》)
(14)栾书曰:“楚师轻窕,固垒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击之,必获胜焉。”(《成公十六年》)
(15)(季隗)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僖公二十三年》)
上三例“焉”字没有指代性,在句中表提示、确认语气。“必获胜焉”“则就木焉”中的“焉”不能译为“于此”。
根据语义的强度和指代性的强弱,《左传》“焉”字使用情况可以排列为:
主语(话题),句子焦点补语或宾语补语非句子成分(语用成分)
焉(指代词,句首句中)焉(指代词,句末)焉(兼词,句末)焉(语气词)
(38例,12.5%)(179例,59.1%)(69例,22.8%)(17例,5.6%)
从左至右,“焉”的指代性在逐渐减弱,句法地位逐渐下降;同时,提示语气和语用功能在逐渐增强,这正好构成一个语法化斜坡(cline):指代词→兼词(指代+语气)→语气词。
今文《尚书》中只有四例“焉”,都是指代词,而后《诗经》中的“焉”逐渐多起来,但是也主要为指代词。从上面我们统计的数据可以看到,《左传》(前八公)中的“焉”更多的也是作指代词,一部分处在指代词向语气词过渡的阶段,纯语气词的用例较少。这说明什么问题呢?就是说,《左传》的时代还是语气词“焉”的产生阶段,或者说语法创新阶段,故而兼词和语气词的比例较少。
(二)《左传》(前八公)与《史记》(《本纪》部分)“焉”字比较
随着时间的推移,《左传》以后的文献中兼词和语气词“焉”的比例呈上升趋势,为此我们统计了《史记》(《本纪》部分,下同)的“焉”,与《左传》(前八公)相比较。我们鉴定“焉”的语法功能时仍然采用的是上面四条标准。《史记》(《本纪》部分)的“焉”字共75例,具体分布如表2-2:
表2-2《史记》(《本纪》部分)“焉”字分布
比较《左传》和《史记》可以发现,“焉”纯指代词的数量在大幅减少,兼词的数量有很大提升,纯语气词的用例也有所增加。《史记》中“焉”的各类用法我们也举例如下:
1.指代词(7例):
(16)若节春秋来承王命,何以礼焉?(《周本纪》)(——节:时节,这里指春秋聘享之节。)
(17)穷成山,登之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秦始皇本纪》)(——罘音浮。成山、之罘皆山名。)
例(16)的“焉”置于句末,例(17)的“焉”在句首,指代性都很强。试将例(16)与下例(18)比较:
(18)甘茂德王之赐,好为王臣,故辞而不往。今王何以礼之?(《樗里子甘茂列传》)(——德:动词,感激、感恩戴德。)
2.兼词(50例):
(19)成王命周公诛之(按:指武庚),而立微子于宋,以续殷后焉。(《殷本纪》)
(20)其后,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为币,以发瑞应,造白金焉。(《孝武本纪》)(——杂铸银锡为白金)
兼词在句中具有一定的指代性,同时又兼有语气功能。如上面两例,“焉”既可以分别看作为指代词“于宋”“于天子苑”,也可以看作语气词而删除,不影响句意的完整性,因为在前面已经分别出现了“宋”和“天子苑”,读者根据语境,也不会误解。所以例(19)、例(20)中的“焉”更多地是表提示功能:“立微子于宋是为了续殷后”;“造白金是为了发瑞应”。兼词的句法地位从下面两例的对比看得更清楚:
(21)a.夫人卒,少翁以方术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孝武本纪》)
b.既饮,讴者进,上望见,独说卫子夫。(《外戚世家》)(——说:悦。)
c.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封禅书》)(——解:解释、解脱。)
(22)a.天始以宝鼎神筴授皇帝,朔而又朔,终而复始,皇帝敬拜见焉。(《孝武本纪》)
b.如祭后土礼,天子皆亲拜见,衣上黄而尽用乐焉。(《孝武本纪》)
将例(21)三句“望见焉”“望见”“望见之焉”作比较,可知“焉”的指代性并不强,c句“望见之焉”中的“焉”已经是纯粹的语气词了。例(22)也是如此。
3.语气词(16例):
(23)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五帝本纪》)
(24)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高祖本纪》)
(25)有司云:“祠上有光焉。”(《孝武本纪》)
(26)是岁,西伐大宛。蝗大起。丁夫人、洛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焉。(《孝武本纪》)
例(23)前面已有“之(到)中国”,故而其后的“焉”已经没有指代性了;例(24)“家沛”即“在沛地安家”,“焉”的指代性自然也无从谈起;例(25)既然已经说的是“祠上有光”,“焉”自然也无所指代;例(26)类似。
从《左传》到《史记》,“焉”的语气功能得到了一定的发展,这从以下各组例子的比较也可以进一步看出:
(27)a.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左传·宣公十三年》)(转引自何乐士1988b)
b.周定王使王孙满劳楚王,楚王问鼎小大轻重。对曰:“在德不在鼎。”(《史记·楚世家》)
(28)a.(重耳)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b.(重耳)过卫,卫文公不礼。(《史记·晋世家》)
(29)a.公告栾书,书曰:“其有焉!不然……”(《左传·成公十七年》)
b.厉公告栾书,栾书曰:“其殆有矣!……”(《史记·晋世家》)
(30)a.赵孟曰:“……陈小而远,无援,将何安焉?”(《左传·文公六年》)
b.赵盾曰:“……陈小而远,无援,将何可乎!”(《史记·晋世家》)
上面四例a、b两句的语境、事件、人物完全相同,但是《左传》和《史记》中“焉”字的使用却很不同,《左传》中用“焉”的,《史记》或不用,或用了其他语气词。四例的比较虽然不足以说明《左传》中这些“焉”字就是语气词,但是却表明“焉”字的指代性并不强,随着时间的推移,“焉”字的指代功能越来越弱,语气功能越来越强,这正是《左传》中的“焉”到《史记》可以省略或者被其他语气词替代的原因。
汉代以后,语气词“焉”在全部“焉”中的比例就更高了,龙国富更是认为姚秦译经中“焉”语气词的比例已经达到了70%[25]。不同学者对“焉”字的分析可能由于标准的不同而存在一定的差异,比如一些兼词,有些学者会处理成指代词,有些学者会处理为语气词。但是可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焉”字的语气功能越来越强,语气词“焉”在全部“焉”字中占的比例越来越高,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三)“焉”语法化的动因及主观性
那么“焉”语法化为语气词的动因是什么呢?指代词“焉”常处于句末,主要作补语,少数作准宾语。根据语法化原理可以推测,这一句法位置很容易造成“焉”词义的虚化。问题是“焉”词义的虚化并不必然会使它发展为语气词。另外,“焉”的提示语气又是怎样产生的呢?
以前面所举“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为例,句中的“焉”是指代词,可译为“于制”,作“死”的补语。从句法上看,“焉”字是必有成分,不可省略;但是“焉”字所指代的地名“制”在前文已经出现,因而从语义上来看,“焉”字的指代义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实际上整个句子有这样一种隐涵义:庄公认为“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况且虢叔死在那里,所以庄公不愿意给共叔段“制”这块封地。也就是说全句含有一种提示语气,告诉共叔段“制”这个地方很重要,但是这种提示意味不是通过语气词,而是通过句法结构“虢叔死焉”来强调。即“焉”字在句法上处于补语位置,在语用上提示:“虢叔都死在那里,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给你呢”。“焉”的这种提示作用是指代词“之”等所不具有的。比较下例a、b两句:
(31)a.晋、郑同侪,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b.冬,介葛卢来,以未见公,故复来朝,礼之,加燕好。(《左传·僖公二十九年》)
a句作“礼焉”,b句作“礼之”,句子的真值条件大致相同。但是细加品味,其间仍有区别。a句“礼焉”的“焉”其实是准宾语,或者说还是补语,与“夫子礼于贾季”(《左传·文公六年》)比较可知,而b句“礼之”的“之”是真宾语。另外,两句的语境也不同:a句是晋国重耳过郑国,郑文公不礼遇他,郑文公的下属叔詹劝郑文公。叔詹认为重耳一定会得到晋国,不礼遇他以后会有灾祸,同时认为晋国和郑国是同宗,礼遇同宗的子弟也是应该的,所以说“晋、郑同侪,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句子提示郑文公注意交往礼节和将来祸福的意味很浓,用“焉”字正是起到了这种语用效果。b句是对普通事件的叙述,不带有提示语气,所以用“之”指代前面的“介葛卢”。又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