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来看看“者自”的句法环境:S1(VP者自或NP者自),S2(说明或评述性言语)。“者自”一般出现在上一分句末,并且前一分句“VP者自”或“NP者自”的句意并未完结,后面往往还接有说明或评论性的言语,如上面例(34)a话题“礼也者”后面是说明性分句“小事大,大字小之谓”。如果后面分句是问句格式,一般也都是反问或设问,如前面所举“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自指代词“者”的功能是指称化,即将谓词性结构VP指称化(VP者自和NP者自中的“者”是同一的[9])。同时,由于汉语韵律结构的特点,“者自”的使用能使句子语气舒缓,如果在句末,往往会造成停顿,在表达上这属于消极修辞。正因为具有这种舒缓、停顿语气的修辞效果,所以尽管“者自”的指代性在逐渐减弱,句法地位逐渐下降,使用也没有强制性,但是它的使用频率并没有降低。言语的主体为了突出后面的说明评述性言语,总是在话题后有意识地使用“者自”:
(35)“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孟子·梁惠王上》)
句中的“者”还是指代词,“百姓者”指的就是“百姓这样的人”,与上文“王曰:‘然,诚有百姓者’”。比较可知。但是“功不至于百姓”本身也是一个完整的语义结构,并且整个句子的表达重心是下文孟子的论述“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即例(35)整个句子是一个“话题——说明评述”句。句中“者”的指称化功能不强,加上“者”后是语气停顿,言语交际双方会认为这是“者”带来的停顿语气。正因为这种主观移情(empathy)作用,促使“者”向语气词发展。如:
(36)故臣曰:“亡国之廷无人焉。廷无人者,非朝廷之衰也,家务相益,不务厚国。”(《韩非子·有度》)
“廷无人焉”与“廷无人者”对比,更可以突出“者”表提顿和话题标记的功能。
“者自”具有舒缓、停顿语气的效果,因而言语主体有时会有意识地使用“者”来表示停顿,这是一种言语策略。随着指代性的减弱,“者”的语用功能在逐渐增强。慢慢地,言语的受众听到或看到“者”,就会马上推断出后面肯定接有说明或评述性的言语,就会期待下文,这是语用推理(pragmatic inference)的结果,实际上也是交互主观化(inter-subjectivization)过程。伴随这一推理过程的就是“者”字慢慢沾染上了表停顿、提示以引起别人注意后面的说明或评述性言语的语气,即我们所说的话题标记的功能。
关于提顿语气词、话题标记的关系,徐烈炯、刘丹青有较多的讨论,且使用了较多汉语史和方言的例证,指出提顿词具有强化话题性的作用[10]。此外如方梅[11]、郭校珍[12]也分别讨论了北京话和晋语中的提顿词(句中语气词)和话题标记的关系。从语言共性的角度来看,提顿词(或句中语气词、前一小句末语气词)与话题标记具有天然的联系,绝大多数提顿词都能或专用、或兼用作话题标记。“者”在表停顿语气的同时,兼有话题标记的功能,正是语言共性的体现。
“者自”语法化的过程可以表示为:者(指代)→者(指代+语气)→者(语气)。也就是说,指代词“者自”的使用主要属于句法范畴,但是随着指代性的减弱,它的句法地位逐渐下降,逐渐脱离出句子的主干结构,而成为一个表停顿的语气词和话题标记;语义上显得可有可无,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赘余。但是从语用的角度看,“者”字的使用却变得越来越重要,因为它往往表停顿,提请言语的受众注意后面的说明、评述性语句,带有很强的主观性。“者”的句法位置促使了它这一功能的形成。词义的演变总是在一定的语境中完成的,句式对词义往往具有决定性的影响。通过对语气词“者”的形成的分析,可以看到主观性对汉语语气词发展演变的影响。“者”的发展演变,可以概括为从句法范畴进入语用范畴,这也是汉语及汉藏语系其他一些语言语法演变的一个模式。
龙国富认为,指代词“者”是在假设句中虚化为语气词,表假设。即“者”在“VP者”中先居于中心语位置,当“者”语义虚化时,语义重心前移,“者”转变为假设句的语法标记。其过程:a.VP者≈VP、b.若VP者≈若VP、c.NP者≈NP[13]。龙国富的分析与我们所考察到的语言事实不相符合,“者”的虚化并不是在假设句中开始和完成的,战国初期带“者”的假设句极少,像《论语》中只有“得见君子者,斯可矣”“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等少数几句,战国中后期也不多,如此低的使用频率,很难说“者”是在假设句中虚化的。其实“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等,即使没有“者”,仍然是假设句,也就是说句子的假设语气并不是“者”字所赋予的。
(四)魏晋时期的语气词“者”——假设语气的形成
上面说到“者”主要表提顿语气,同时兼作话题标记。那么它到底有没有假设语气?有的话又是什么时候、怎样产生的呢?
战国以来确实有一些带“者”的假设句,如:
(37)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孟子·离娄上》)
(38)为君计者,勿攻便。(《战国策·魏策》)
但是带“者”的假设句不多,与带“者”的非假设句不成比例,如《易传》中,79例语气词没有一例出现于假设句中;《吕氏春秋》《孟子》《庄子》等其他文献中带“者”的假设句也极少。我们对《史记》(《本纪》部分)中的“者”进行了统计,60例语气词“者”只有3例用于假设句。如:
(39)夫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不以善息;少焉气衰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者,百发尽息。(《周本纪》)
(40)二世曰:“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秦始皇本纪》)
(41)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项羽本纪》)
可以肯定,这类假设句中的“者”仍然表示提顿语气,所谓的假设语气,其实是句子的句式义。
汉代以来,随着系词“是”的发展,“……者,……也”句式开始呈现出衰落之势,与之同时,语气词“者”在假设句中却开始增加。“者”字假设句真正大量出现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点在中土文献中有所反映,在汉译佛典中更是明显。
《世说新语》中语气词“者”共32例,其中假设句12例,占37.5%。兹举四例于下:
(42)(桓征)曰:“若能目此城者,有赏。”(《言语》)
(43)(乐)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于是客乃悟服。(《文学》)
(44)彭城王有快牛……彭城王曰:“君欲自乘,则不论;若欲啖者,当以二十代之。既不废啖,又存所爱。”(《汰侈》)
“者”字假设句在汉魏六朝的汉译佛典中比例也很高,龙国富[14]统计的结果是:《中本起经》(东汉)40%、《维摩诘经》(三国)30%、《维摩诘所说经》(西晋)66%。也举两例于下:
(45)若世间都不信者,云何有诸道?(后秦·鸠摩罗什《大智度论》卷七十二[15])
(46)欲使如来自违言者,无有是处。(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长阿含经》卷三)
话题标记“者”大量出现在假设句中,对其语气义有什么影响呢?我们认为,在中古时期,“者”字确实具有假设语气词的功能,而这种假设语气正是假设句所赋予给“者”字的。“者”字本来处于前一分句的末尾,表停顿,作话题标记,而随着“者”字假设句的大量出现并逐渐定型成为一种范式句,“者”字也就慢慢沾染上了句子的假设义。语气词是一种带有高度主观性的词类,表达的往往就是把语言作为交际工具的人的主观情绪。人们在说话时,总是习惯于通过语气词来加强语气,这样,句式义一定程度上就会附着到语气词上,从表停顿到表假设语气,这正是语用推理引起的。在有假设词“若”“如”等的句子中,“者”字起加强假设语气的作用,而在没有假设连词的假设句中,“者”字的假设意味就显得更强。
现将语气词“者”的形成途径、机制及其语气义的发展变化归纳如下:
语气词“者”源于表自指的指代词“者”。“者”本是一个指称标记,功能是名词化,由于常位于前一小句末,随着指代义的弱化(bleaching),表提顿和话语标记功能凸显。这一过程大致开始于战国初,在战国中后期语气词“者”得以形成,表停顿,同时兼作话题标记;当时的范式句是“……者,……也”。汉以来,随着系词“是”的出现,“……者,……也”句式逐渐萎缩。
“者”字起初并没有假设语气,中古时带“者”的假设句增多并逐渐成为一种范式句,“者”字慢慢沾染上假设语气,具有了表假设的功能,与之同时表停顿语气的“者”还大量存在。“者”字沾染上假设语气,有深刻的认知动因。已有的跨语言研究的事实证明,话题标记和假设语气词往往具有同一性,这种同一性表现在假设条件句的前一分句往往就是话题。约翰·海曼(John Haiman)于1978年撰写《条件句就是话题》(Conditionals are Topics)[16]一文,对这种同一性作了跨语言分析,J.K.古德尔(Jeanette K.Gundel)也从语言共性的角度揭示了话题标记经常同时用作条件句和关系从句特征的情况[17]。徐烈炯、刘丹青也指出在上海话中,所有提顿词都能用在表示假设条件的分句中[18]。江蓝生的一段话虽然是分析“的话”的,但是对“者”的解释也同样适用:“话题标记与假设助词向来是通用的,话题是预设的说明对象,而假设是以一个虚拟的条件为话题,二者之间具有本质上的相似性。这便是最初为话题标记的‘的话’扩展应用到假设分句的根本原因。无论话题小句还是假设分句,其后都有语气停顿,所以‘的话’与表停顿的语气词也有同质通用关系。”[19]“者”表停顿、假设、兼作话题标记正是这一同一性作用的结果;汉语史上“也”“时”“後”“的话”“呵”等同时具有上述各种功能也都源于此。
二、语气词“焉”[20]
本节主要讨论主观性对语气词“焉”形成的影响。主观性指的是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汉语的语气词词汇意义空灵,游离于句法结构之外,但是却是言语交际中不可或缺的一类词,因为它们表达的就是言语交际者的主观情绪和态度,在语用层面作用于言语的受众,因而具有很强的主观性。主观性对语言的影响称之为主观化。主观化既是一个共时的概念,也是一个历时的概念,指的是语言为表现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也可以认为,主观化是一种语义——语用的演变,即意义变得越来越依赖于说话人对命题内容的主观信念和态度。我们通过对“焉”语法化的分析发现,伴随这一语义——语用演变的是“焉”句法地位的下降和语用功能的增强。这一过程其实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指代功能逐渐减弱,在句法结构上地位下降;二是句式的语气逐渐附着到语气词上,词汇的主观性逐渐增强。这两个方面又是杂糅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在指代功能减弱的同时,语气功能在逐渐增强。
(一)《左传》(前八公)中的“焉”
语气词“焉”大致在春秋末或战国初就出现了,《左传》(前八公,下同)中“焉”已有了较典型的语气词用法。之前的今文《尚书》中共有四例“焉”,钱宗武认为都是语气词[21],而据我们分析,“焉”字仍是指代词。如:
(1)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尚书·牧誓》)(——愆:超过;止齐:止而齐,即整顿队伍。)
(2)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尚书·金滕》)(——立:位。)
上面两例的“焉”具有明显的指代性,都可译为“于此”。
关于语气词“焉”的来源,吕叔湘的分析很有见地:“表示语气的‘焉’字并不是和指示地方的‘焉’字没有关系,我们不妨说前者是从后者变化出来的。‘焉’字实讲是‘在那儿’,而‘焉’字所表语气正是这种带点指示引人注意的语气。”[22]吕先生指出了指代词“焉”和语气词“焉”的共性:提示、引人注意。后来刘晓南拟测了指代词“焉”虚化为语气词的途径:“由于常用于句末煞句,语感上确实已寓有语气词作用。但还不是纯语气词,一般看作兼词。‘焉’的语气词用法,从这里引申而来。第一步是指代含糊重复化,而后从充当冗余成分再进一步虚化为无所指代,就成为纯语气词了。”[23]两位先生指出了指代词“焉”发展为语气词的途径和原理,只是过于简单,“焉”语法化的过程和机制也不是很清楚。本节重点讨论“焉”语气义的形成过程,即“焉”是怎样从句法范畴(指代)进入语用范畴(语气)的,以及“焉”语法化过程中什么因素在起主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