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结构(即物自身)既不能直接把握,也不能通过沉思或单纯反映来把握,只能通过特定的活动来把握。人通过活动把握事物,如果不分析这种活动,就不能透视“物自体”,不能回答“物自体”是什么的问题。分析还必须包括活动的产生问题,活动为人打开了通向“物自体”的途径。这些活动是人以不同方式对世界的占有。现象学详尽阐述的一些问题,诸如所谓“指向某物的意向性”、“对某物的意指倾向”或多样的“知觉方式”等,马克思已在唯物主义基础上作出了解释。马克思把它们解释为人类对世界的各种各样的占有:精神—实践的、理论的、艺术的、宗教的,还有数学的、物理的等。人们不能以不适用于数学实在的意向性(例如宗教体验或艺术知觉)去占有数学并把握它。人们生活在几个世界之中,但是每个世界都有一把不同的锁,没有相应的钥匙,或者说,不改变意向性和占有实在的方式,人们就无法从一个世界转移到另一个世界。实践概念永久性地丰富了现代哲学和现代科学,在现代哲学和现代科学中,认识代表人占有世界的方式之一。每一种占有方式都有两个基本要素:主观的官能和客观的意义。什么是意向性?什么是视野?为了把握并揭示事物的客观意义,人发展出一些官能,并用它们把自己装备起来。这些所谓的官能是什么?揭示事物意义的过程,同时就是在人身上造就适当的“官能”,使他能用以理解事物意义的过程。如果人化产生了适当的官能,他就可以把握住事物的客观意义。人们用以揭示实在和实在意义的这些官能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历史产物。
人类认识的任何水平(感性的和理性的)以及占有实在的任何方式,都是以人类客观实践为基础的活动。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与其他方式相联系,并以某种形式被其他方式所中介。人所知觉到的东西总是多于视听器官提供给他的东西。我观看面前的一座建筑物,一开始就直接把它知觉为一座公寓、一座工厂,或一座历史博物馆。这种直接感性知觉是在某一特定情绪中实现的,这种情绪可表现为感兴趣、无所谓、惊奇、嫌恶等。同样,我听到一阵噪声,我即刻把它知觉为一架由远而近或由近而远的飞机的声音。而且,仅凭这个声音,我就能知道这是一架直升机、喷气机、战斗机还是运输机。这样,我的全部知识和文化,都以某种方式参与看和听的活动。我的全部经验、新鲜的经验或埋藏在忘却之中随时准备在特定条件下复现的经验,都参与感知活动。我的全部思维和判断也都是如此,尽管在具体的感知经验活动中它们没有以清晰论断的形式表现出来。因此,在精神—实践地占有世界的过程中(它是理论、艺术等其他占有方式的基础),实在作为实存和意义的无差别整体被知觉。而且,它是在事实陈述与价值陈述的统一中被含混地把握的。要从这个丰富而不可穷尽的实在世界中选择某些范围、方面和领域,就要进行抽象和提炼,即进行投射。朴素的自然主义和实证主义,把选出的范围、方面和领域看作是唯一真实的和唯一实在的,而把“其余”方面当作纯粹主观性加以排除。实证主义提出的物理主义图景把人类世界变得贫乏枯竭,而且,它的绝对排他性使实在走了形。它把真实世界降低为单向度、单方面的世界,即只有广延和数量关系向度的世界。此外,它宣称物理主义的世界、理想化真实价值的世界、广延性、量、测量学和几何形体的世界是唯一的实在,并把人的平日世界称为虚构物,这就分裂了人类世界。
在现代实证主义视为唯一实在的物理主义世界里,人只能在特殊的抽象活动中生存,即作为物理学家、统计学家、数学家或语言学家生存,而不能以其全部潜能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来生存。物理世界是经过提炼的认识物理实在的模式,它只是诸多可能的世界图景中的一个,它表现着客观实在的某些本质特性和方面。但是,除了物理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别的世界,这些世界也同样可靠,例如艺术世界、生命世界等。换句话说,物理的世界图画并没有穷尽实在。实证物理主义用某一种实在图景代替了实在本身,把占有世界的某一种方式提升为唯一真实的方式。这样,它否认唯物主义的基本命题:客观世界不可穷尽、客观世界并不能还原为知识。其次,它把通过客观的人类实践历史地形成的人类主体性财富,下降为占有实在的单一模式。
人把自己的眼光、注意力、行为或评价聚焦在一个个特殊事物上。这些特殊事物是从一个包裹着它的整体中浮升出来的。整体在人的知觉中是一种模糊的背景,或是一种朦胧直觉到的虚幻境域。人如何知觉个别事物?是把它当作绝对孤立的和唯一的东西吗?事实上,人总是在整体的地平线中知觉个别事物的,但整体往往未表现出来或未被清晰地知觉到。人知觉、观察和作用于整体的一个部分,能为揭示事物的独特性和意义带来启示之光的,恰恰是未被清晰地知觉到的整体。因此,研究人类意识必须注意它的两种形式:一是理论—论断形式,即清晰的、论证的、合理的和理论性的认识。二是前论断整体直觉形式。意识是这两种形式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统一,因为它们都以客观实践和对实在的精神—实践再现为基础,并在这上面达到统一。否认第一种形式或使之失去效力,会导致非理性主义和“植物性思维”的形形色色的变种;而否认或贬低第二种形式,则导致唯理论、实证主义和唯科学主义,由于其自身的片面性,它们无情地产生出非理性作为自身的补充。
然而,为什么理论思维会成为一种“普遍的中介”?为什么在经验中经验到的、在直觉中直觉到的、在观念中想象到的、在行为中操演的、在感觉中感觉到的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在这个中介中再通过一次?人首先精神—实践地占有他所经验、评价和加工的实在,然后,在此基础上又艺术地和宗教地占有它。为什么他还要在理论上再次占有它呢?理论的领域具有某种高于其他领域的“特权”。因为,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理论的课题,并付诸清晰的分析性研究。艺术之外有艺术理论,娱乐之外有娱乐的理论,实践之外又有关于实践之理论。这种“特权”是什么呢?是不是艺术的真理存在于艺术理论之中,实践的真理存在于实践的理论之中?是不是艺术的效果来自艺术理论,实践的效果来自关于实践本身的特殊理论?实际上,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对理论的看法中就包含着这样的假定。然而,理论既不能决定真理,也不能决定对实在的非理论占有的效果。理论只不过精确地再现出对相应占有方式的强度和真理性的理解,并施加它自己的影响。
唯物主义认识论,作为对社会的精神再现,抓住了实证主义和唯心主义没有看到的意识两重性。人类意识既是一种“反映”,又是一种“投射”。它记录着,同时也建构着和谋划着。它既是反映着又是预期着,既是受动的又是能动的。既要让“物自体”表现自身,又不附加任何东西,让事物保持自己的本原面目,这需要一种特殊的能动性。
作为社会的精神再现的认识论,强调认识在一切水平上的能动性。初级的感性知识不是被动知觉的结果,而是知觉活动的结果。但是,从本书的基本原则中可附带地得出这样的看法:每一种认识论都或者含蓄或者明确地以某种关于实在的理论为基础,以某种实在概念为先决条件。作为社会的理智再现的唯物主义认识论,建立在一种不同于还原论的实在概念之上。还原论预先假定某种僵硬的实体,和一些不变的、不可进一步还原的要素,千差万别的现象归根结底都可以还原为这些实体和要素。当现象被还原到它的本质、它的一般规律和抽象原则时,人们就认为现象得到了解释。弗兰茨·卡夫卡是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但并非每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是弗兰茨·卡夫卡。这个简单事实常被人们用来证明,还原论用于社会实在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还原论的方法把独一无二的事物归属于一般的抽象,并把两个无中介的极端对立起来:一极是抽象的个别性,另一极是抽象的一般性。
斯宾诺莎哲学和物理主义是还原论方法的两个传播最广的变种,这种方法把实在的丰富内容转换为某种基本要素。世界的全部丰富性都被抛入了不变实体的深渊。在斯宾诺莎那里,这个方法不过是道德禁欲主义的另一面。这种禁欲主义证明,一切财富实际上都是贫乏的,而任何具体的独一无二的东西都是虚幻的。有一种理智的传统把马克思的理论看作是斯宾诺莎主义的动力学化,似乎马克思只是把斯宾诺莎的不变实体置于运动之中。照这样看来,现代唯物主义不过是形而上学的变种。现代唯物主义不是把不变的实体动力学化,而是把“动力”和存在辩证法假定为“实体”。这样,对实体的认识不是把“现象”还原到某种动力化的实体,即某种掩藏在现象背后不依赖于它们的东西。或者说,这种认识是关于“物自体”运动规律的认识。所谓“实体”,正是物的运动或运动着的物。物的运动构成一些特殊的阶段、形式和方面,对它们是不能通过还原到某种实体来理解的,只能作为某种对“物自体”的展示来理解。唯物主义地理解宗教,不是为宗教创造物寻找世俗内核,也不是把这些创造物还原为某些物质条件,而只是把它理解为人这个客观主体的一种颠倒了的和神秘化了的活动。人的“实体”是客观活动(实践),而不是人内部的某种动力化实体。还原论是一种“nothing but”(“只不过是……”)的方法。世界的丰富内容“只不过是”一种实体,或者是不变的或者是动力化的。所以,还原论不能合理地解释新现象,不能解释质的发展。它把任何新的东西都还原为一些条件和先定前提,新的“只不过是”旧的。[8]
如果人作为社会存在的全部丰富性被还原为一个陈述,即人的本质在于制造工具,如果全部社会实在归根结底决定于经济(在经济因素的意义上),那么,就会出现下面的问题:为什么这个因素要被掩藏起来,为什么它要在与它风马牛不相及的形式(例如幻想和诗歌)中实现自己?
怎样才能理解新东西?按照上述概念,应该把它还原为旧的东西,还原为一些条件和先定前提。这里,新东西似乎是某种外在的东西,似乎是物质实在的附加物。物质运动着,但不具有否定性。[9]只有在物质本身发现否定性,发现产生新质和更高发展阶段的潜能的物质概念,才能唯物主义地把新东西解释为物质世界的一种特性。一旦物质被当作否定性来把握,科学的解释就不再是还原,不再是把新东西还原到先定的前提、把具体的现象还原到抽象的基质;相反,科学的解释成了现象的解释。对实在的解释不是将它还原为某种与它自身相异的东西,而是展开并阐明其运动的各个阶段和方面,让它自己展示自己。
研究的出发点必须在形式上与结果同一。出发点必须在整个思维过程中自始至终地保持同一,从而保证思维不会从纯洁的狼开始,在大恶狼那里结束,但研究的意义在于,精神运动能达到在起点上不曾知道的结果。因此,虽然出发点和结果在形式上保持同一,但思维在终点处达到了内容上不同于出发点的东西。思维过程从一个生动的、混沌的、直接的整体观念出发向概念运动,向一些抽象的概念性规定运动。然而,在把这些规定概括起来时,它又回到了出发点。但此刻它不再是未被理解的、生动的直接知觉整体,而是一个极大地多样化了的、被理解了的概念整体。从“混沌的整体观念”到“许多规定和联系的丰富总体”的过程,与理解实在的过程是同一的。人不能直接地认识整体,尽管整体作为观念、直觉、经验直接地给予他的意识。人直接达到的是混沌的不透明的整体,为了认识和理解这个整体,必须费一番周折去澄清和说明它。具体只有通过抽象才能被理解,整体只有通过它的部分才能被理解。正因为真理的历程是迂回曲折的,所以人有可能迷失方向或半途而废。
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是思维的方法。换句话说,它是在概念和抽象生命要素中实现的运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不是从一种水平(感性的)向另一种水平(理性的)的跃迁,它是思维中的运动和思想的运动。思维要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必须在自己的生命要素中运动,亦即在否定了澄澈性、具体性和感性直接性的抽象层面上运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是一种运动,对它来说任何开端都是抽象的,它的辩证法就在于超越这种抽象性。因此,一般地说,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就是从部分到整体、从整体到它的部分,从现象到本质、从本质到现象,从总体到矛盾、从矛盾到总体,从客体到主体、从主体到客体的运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就是唯物主义认识论,它是具体总体的辩证法。在具体总体中,实在的所有层次和一切向度都得到了理智的再现。思维过程不仅把观念的混沌整体转变为概念的清晰整体,在这个过程中,整体本身也被概括、被限定、被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