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我这才揉揉肩膀。
雷达摇摇头:“这家伙缺人教他说话,可以说让你死得很难看,也可以说叫你死得很难看,但不会是把你死得很难看。”我笑了笑。有人朝停车场点点头,我抬头看见两个新生朝我们走来,身上的T恤湿淋淋的,挂在他们瘦瘦的小身板上。
其中一个孩子冲我们喊道:“是尿!”另一个什么也没说,只是两只手抬得高高的,但作用不大。一串液体从他的袖子里流出来,沿着胳膊往下滴。
有人问:“是动物尿还是人尿?”
“我怎么知道!难道我是研究尿的专家?”
我走到一个孩子面前,手放在他头上,那是他全身唯一没湿的地方。我说:“我们来搞定这件事。”
第二遍铃响,雷达和我跑步去上微积分课。冲向座位时我的胳膊撞到桌子,连带肩膀又隐隐作痛起来。雷达拍拍本子,上面划着一个圈,圈里写着“肩膀还好吗?”
我在自己本子上写:“和高一的小孩相比,我今天只不过在彩虹花园和狗儿嬉戏了一早上。”
雷达笑得够呛,吉米奈先生瞪了他一眼。我写道:“我有个主意。但先得搞清楚是谁干的。”
雷达回复:“贾斯帕·汉森。”又在这名字上圈了好几个圈。
这就太让人惊讶了。
“你怎么知道?”
雷达写:“你没注意到吗?这厮穿着自己的足球队服。”
贾斯帕·汉森是高二的,我一直以为他不坏,甚至还比较和气——那种笨笨的、“老兄最近怎么样”的和气,而不是会被你看见正在向新生喷尿的家伙。说实话,在温特高中的官僚阶层中,贾斯帕·汉森类似体育和违法部的代理副部长。如果这种人晋升为高压水枪喷尿的执行副总统,那就必须对他采取行动了。
那天下午回家后,我申请了email账号,给我的老朋友杰斯·沃辛顿写了封邮件。
发件人:mavenger@gmail.com
收件人:jworthington90@yahoo.com
主题:你,我,贝卡·爱林顿家,你的鸡鸡,等等
亲爱的沃辛顿先生:
1.十二个被你的同党用雪佛兰SUV毁掉自行车的学生每人必须收到二百美元。你那么富有,这应该不难。
2.女厕所里的涂鸦行为必须终止。
3.水枪?喷尿?真的吗?你几岁了?
4.你应该尊重同学,尤其是那些社会地位没你优越的。
5.你应该教导你的同党,以后行事放尊重些。
我知道上面有些任务做起来比较困难。但是,不和全世界分享附件里的照片,也是非常困难的。
此致
礼!
你的好邻居:复仇女神
12分钟后,回信来了:
我说,昆汀,对,我知道是你。你知道不是我向那些新生喷尿的。还有,很抱歉,我控制不了别人的行为。
我的回复:
沃辛顿先生:
我知道你不能控制扎克和贾斯帕,但你要明白,我的情况和你类似。我控制不了坐在我左肩上的小恶魔。小恶魔说:“打印照片打印照片贴在学校每个角落快去干快去干。”而我的右肩上坐着个小天使,小天使说:“老大,我真的希望那些新生星期一早晨能早早收到钱。”
亲爱的小天使,我也这么想。真的。
此致
礼!
你的好邻居:复仇女神
他没有回信,也没必要回,事情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晚饭后本过来了,我们打《复活》,同时每隔大约半小时给雷达打一个电话,他正在和安吉拉约会。我们给他发了十一条短信,每条都比上一条更讨嫌更淫荡。9点钟过后,门铃响了。妈妈在喊:“昆汀!”我和本都以为是雷达,于是暂停游戏,走进起居室。扎克·帕森和杰斯·沃辛顿站在门厅。我走到他们面前,杰斯说:“嘿,昆汀。”我点点头。杰斯看一眼扎克,扎克看着我,嗫嚅道:“对不起,昆汀。”
我问:“对不起什么?”
他低声说:“我让贾斯帕对那些新生喷尿。”顿了一下又说,“还有自行车的事。”
本伸开双臂,做出拥抱的样子:“过来,哥们儿。”
“啥?”
本又说:“过来。”扎克向前一步,本说:“再近点儿。”扎克现在整个人都走进了门厅,离本约有一英尺。本突然一拳打向扎克的肚子。扎克晃也没晃一下,但他立刻扑上来要揍本,杰斯抓着他胳膊:“冷静,哥们儿。又没打疼。”杰斯伸出手,想握手:“我喜欢你的勇气,哥们儿,你是个浑蛋,不过我还是欣赏。”我跟他握了握手。
他们随后离开,钻进杰斯的雷克萨斯,倒出车道。我刚关上前门,本就尖叫起来:“嗷嗷嗷嗷,噢可爱的耶稣基督。哎呦我的手。”他想握拳,但疼得龇牙咧嘴,“我想扎克·帕森肚子上肯定绑了本教科书。”
我告诉他:“那叫防抱死制动。”
“哦,对,我听说过。”我拍拍他的背,两人一起回卧室打《复活》。我们刚取消暂停,本突然说:“对了,你听到杰斯说‘哥们儿’了?哥们儿这个词我说的才最正宗,以我无法复制的个人魅力。”
“是,你整个星期五晚上都要用来揉手,真替你寒碜,打个人把自己手都打断了。难怪杰斯·沃辛顿屈尊让着你。”
他说:“至少我《复活》打得好。”他朝我背后来了一枪,也不管我跟他是一拨儿的。
我们又打了一会儿,本躺在地板上,搂着手柄睡着了。我也很累——这一天真漫长。玛戈星期一怎么也该回来了,即便如此,我仍然为自己制裁了那帮纨绔子弟而有点儿小骄傲。
3
现在每天早晨,我都会透过卧室窗户看玛戈的房间有无动静。她窗前挂的藤帘平时总是放下来的,但自从她走后,她妈妈——或者别的人——就把藤帘拉了起来,我能看到她房间里一小片蓝墙和白屋顶。那个星期六的早晨,她刚消失48小时,我想她应该还没回家,但当我看到帘子仍是拉上去的时,还是感到了一丝失望。
刷完牙,踢踢本,叫不醒他,我穿上短裤和T恤走出房间。厨房里坐着五个人:我爸爸妈妈,玛戈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又高又壮的非裔男人,戴着巨大的眼镜,身穿灰色西装,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袋。
我说:“呃,嗨。”
妈妈问:“昆汀,你星期三晚上见过玛戈吗?”
我走进厨房,靠着墙,面向那个陌生人。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怎么回答:“见过,她大概十二点的时候出现在我窗口,我们聊了一分钟,然后斯皮格曼先生看到她,把她喊回家了。”
斯皮格曼先生问道:“那是不是——?那之后你见过她吗?”他看起来很平静。
我说:“没,怎么了?”
回答的是玛戈的妈妈,她声音有点儿尖:“好像玛戈又离家出走了。”她叹口气,“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亚述?第四次?”
“噢,我不记得了。”玛戈的爸爸答道,有点儿恼火的样子。
非裔男人这时开口道:“你们是第五次报警。”又冲我点点头,说:“探员欧迪斯·沃伦。”
我说:“昆汀·雅各布森。”
妈妈站起来,双手放在斯皮格曼太太的肩上:“黛比,我很抱歉。这种事是很让人焦虑。”我知道这种技巧。这是一种叫作“同情性聆听”的心理学技巧。你把一个人的感受说出来,他们会感觉被人理解。妈妈对我总用这一招。
斯皮格曼太太答:“我没有焦虑。我受够了。”
斯皮格曼先生说:“对。我们叫了换锁的,今天下午来。我们换锁。她已经十八岁了。警察刚才说我们做不了什么——”
沃伦探员打断他:“这个,我不是这么说的,我说她不算未成年人失踪,她有权离开家。”
斯皮格曼先生接着对我妈妈说:“我们很愿意付钱送她上大学,但我们不能支持这种……这种愚蠢行为。康妮,她十八岁了!还是这么以自我为中心!她必须接受点儿教训。”
妈妈把手从斯皮格曼太太肩上拿下来:“我觉得还是要以爱心待她。”
“康妮,她不是你的女儿。她这二十年来没有像踩地毯一样从你身上踩过去。我们要为另一个孩子着想。”
斯皮格曼先生加一句:“还得为我们自己着想。”他抬头看我,“昆汀,如果她曾经把你扯进她那些游戏里,我很抱歉。你可以想象我们……我们有多么难堪。你是这么好的一个男孩子,而她……唉。”
我用后背抵一下墙,站直身体。我对玛戈的父母略有了解,但我从未见过他们这么可恶。难怪她星期三夜里那么受不了他们。我看一眼警察,他正在翻纸袋里的东西:“据说她曾经留下过记号,是不是?”
斯皮格曼先生站起身:“线索。”警察把纸袋放在桌上,玛戈的爸爸俯身和他一起看,“到处都有线索。她跑到密西西比那天,吃的是字母麦圈粥,汤碗里正好剩下四个字母:M,I,S,P。她很失望我们没有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不过她回家以后,我告诉她,我说:‘我们只知道是密西西比,怎么可能就这样找得到你?那是个很大的州,玛戈!’”
警察清清嗓子:“她在迪士尼乐园过夜那次,在床上留了米老鼠米妮。”
她妈妈说:“是,线索。愚蠢的线索。但你根本什么也找不到。相信我。”
警察从笔记本里抬起头:“当然我们会想办法找,但她不能被强制带回家,你们近期不必指望她回到家里来。”
“我不想让她回到家里来!”斯皮格曼太太用纸巾擦着眼睛,但我从她声音里听不见哭腔。“我知道这比较可怕,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妈妈用心理治疗师的声音说:“黛比。”
斯皮格曼太太只是摇摇头——微不可察的摇头:“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报了警,说了情况。她是个成年人,康妮。”
妈妈说:“她是你的成年人。”语气仍然很平静。
“哦,算了吧,康妮。她离开家是一件好事,我这种想法是不是比较病态?当然有点儿病态。但她是这个家的病!你怎么找得到一个不想被找到的人?一个总是留些没用的线索、总是离家出走的人?根本找不到!”
妈妈和爸爸交换了一个眼神。警察转身问我:“孩子,我们可不可以私下谈谈?”我点头。我们来到我父母的卧室,他坐在椅子里,我坐在床角。
他一坐进椅子就说:“孩子,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到政府里工作。为政府工作就是为人们工作,为人们工作就意味着不得不跟某些人打交道,比如斯皮格曼夫妇这种。”我笑了笑。
“我老实跟你说,孩子,这些人不懂怎么为人父母,就像我不懂怎么减肥。我以前就跟他们打过交道,我不喜欢他们,我不管你是否把她的下落告诉她父母,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孩子,我想过关于这个女孩的问题。她做的事——比如夜闯迪士尼,对吧?她去密西西比,在汤碗里留字母线索。她还组织了用厕纸裹房子的壮举。”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两年前,玛戈领着人一夜之间把两百座房子用厕纸缠了个遍。不用说,那次冒险我没受到邀请。
“我以前负责过这个案子。那么,孩子,我需要你帮助的是:这都是谁策划的?这些疯狂的事情?她是所有事的执行者,疯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到底是谁策划的呢?谁坐在那里,拿着纸和笔,列各种公式,算出要用多少厕纸才能裹这么多房子?”
“我认为都是她一个人做的。”
“但她可能有搭档,有某个人帮她做这些了不起的大事。可能这个人是个秘密存在,不是某个待在明处的人,不是她好朋友,也不是她男朋友。也许是某个你一时想不出来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接着说,但我打断了他。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向老天发誓。”
“我只是问问,孩子。不管怎样,你知道一些事,对不对?就从这一点开始吧。”于是我全都告诉了他。我信任这个家伙。我说话的时候他记了几笔,但没有记细节。种种这些——给他讲这些事,他在本子上刷刷记录,还有她那差劲的父母——这让我第一次涌起一种她可能会永远消失的感觉。事情原原本本讲完以后,这种担心几乎攫住了我的呼吸。警察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身体向前倾,盯着我身边的空气,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他等着要看的东西,然后才开始说话:
“听着,孩子。有些事是这样的:有些人——常常是女孩——精神比较自由,和家长相处不好。这些孩子,就像被绑住的氢气球,气球的线越绷越紧,越绷越紧,然后发生某些事,线就断了,它们就飘走了。也许你再也见不到这个气球。它可能落在加拿大,或者别的地方,在一家饭馆找个工作,还没有反应过来,气球本人就已经在同一家饭馆给同一个悲伤的家伙倒了三十年咖啡。有可能从今天开始三四年后,或者从今天开始三四天后,吹走它的风又把它带回了家,因为它需要钱,或者它清醒了过来,或者它想念兄弟。但是,听着孩子,这些线天天都在断。”
“是的,可——”
“我还没说完,孩子,关于这些气球。问题是这些气球实在太多了。天空中挤满了它们,一个挨一个,飘到这儿飘到那儿,总有一些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来到我的桌子上,时间长了,我们就会觉得泄气。到处都有这样的气球,每个都有父亲或者母亲,或者父母双全,但过段时间你一个也看不见了。你抬头看天空中的气球,看到的只是一大堆气球,再看不见其中任何一个。”他顿了顿,突然深吸一口气,仿佛意识到什么了一样,“可是没多久你总会跟一个头发特别厚的大眼睛男孩说话,你几乎想说谎骗骗他,因为他看起来是个好孩子。你为他感到伤心,因为唯一比漫天都是气球这个情况更糟的是,在他眼中,好好的蓝天被一只气球破坏掉了。但是,孩子,一旦线断了,断了就是断了,不可能让它不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他站起身:“我觉得她很快会回来的,孩子。如果这个对你有帮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