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百六十行,哪行不能干,为什么要去干风水先生这个行当呢?说实话,我们都觉得李长生选择风水先生这个行当有点玄乎。
不过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从上小学到初中,李长生一直是我们同学中阴招比较多的一个人,遇到什么事情,总爱故做深沉地下嘴唇上兜紧紧抿着皱着眉头想点子,最后也总能想出一些出乎我们预料的点子。高中毕业以后,为了能跳出农村,我们俩都曾搞过文学创作,曾一块参加过市里举办的文学创作培训班,在那次培训班上他玩的察颜观色把戏,让当时参加培训班的不少人至今还记忆犹新。
在这次培训班上,我们两个住的是一个房间,可能是他对别人吹牛说过他会看像算命,休息时间就经常有不少人到我们的房间来凑热闹。一次,长生对我说,想不想玩个刺激的?我说怎么玩?他说,你们拿出任何一个小物件让我看一下,然后我站在房间外面或者楼下,你们把小物件交给同屋子的任何一个人保管起来,我回来经过逐人察颜观色,可以知道小物件在谁那里保管。我说你就吹吧,吹牛不用报税。长生说,所以得请你配合一下。我说,怎么配合?长生说,你混在这些看热闹的人们中间,我如果察颜观色到这个藏东西的人跟前,你就轻晃一下左腿。我说行。接着表演就开始了,我们把他看过的手表或者圆珠笔什么的交给一个人藏好,然后喊他进来确认藏在哪个人身上。长生扮演着小丑的角色,在每一个人面前都变幻着鬼脸,或摇头晃脑,或抓耳挠腮,或击打手掌,或用手指敲打自己的额头,闹得每一个人都忍俊不禁。在对所有人都进行了观察后,最后总能准确地找到藏东西的人。
事情越传越神,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不管是在饭场还是培训现场,大家都在议论这个能人。最后把前来看望培训班学员的市委宣传部部长也招来了。部长说,我就不信了,他李长生有日天的本事?那一次屋里坐的人有点多,一个标准间挤坐了三十多个人,我被挤的伸不出腿,那次共表演了五次,失手两次。其结论不一,有人说李长生是真本事,有人说可能有内奸。那次以后李长生私下对我说,这个把戏不能再耍了,动静有点大了,必须就此收手。我说,就是,现在收手,以后还能给人们留点念想,要是再耍露馅了,就没啥悬念了。
现在想想,李长生如果在风水先生这条路上能像那次一样,看好就收,果断停手,也不至于最后落到目前这个下场。这是后话。
之后,我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坚持了下来,由于发表了几个短篇小说,被招聘到了市广播电视部门做新闻宣传工作。长生没有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而是当上了风水先生,经常帮人主持丧葬活动、看宅子、择日子、选坟地,甚至算命、驱鬼等等都干。
那次,我到我们局帮扶的南山乡桐木沟村去做扶贫工作,恰好遇上长生在给人看房地。我说你名声不小啊,这么远的地方也有人去请你?长生不无自豪的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啊。我于是就在旁边坐了一会,现场感受了长生做为阴阳先生的气场。他先让房东给他准备好一碗五谷杂粮和五根十五公分长短的柳木橛子,然后背抄手迈着规整的步子丈量房场的长宽,算出长宽后,就在房场中央划出个十字,拿过斧头,将四根橛子分别钉在十字的东南西北方向,拉上绳子,在十字交叉处蹲下身,把罗盘放在盛五谷杂粮的碗上开始定位。这时房东赶快把一张百元钞票放在罗盘之下,长生就像没有看见,开始小心地移动罗盘,让罗盘中心的指南针转动。他单膝跪地,细眯着左眼,用右眼瞄着颤动的针尖所指的方向,嘴上说,南北看壬山丙相,东西看甲山庚相,东面建灶房,大门开在北面合适。长生抬头环顾四周,忽而下嘴唇上兜用劲抿着,眉头一蹙。我看着不由地暗暗笑了,这太像我们上学时候的样子了。他蹙眉做了一阵子思考后,指着对面山坡上的一个路口说,院门不要正对那个路口,稍微往西偏偏,房子盖好后在门前栽棵树把路口挡住。说这话时,长生完全显示出一个阴阳先生的气场。
房东中午招待长生吃的是油烙馍、擀拽面、炒肉丝、烧木耳、煎土鸡蛋。我被长生留下做陪,感觉吃得很舒服,同时也感觉到长生干这个行当不错。在随同我一块到我们局帮扶的村子去的路上,长生问我,想喝酒不想?我知道这是长生想向我显摆,就说,想喝,有吗?长生说,走着看吧。
走在一个村边的路上,有一中年人牵着一头大犍牛在路边放牛,不远处有一棺坟丘。长生像是有意叫那放牛人听见吧,在走过他身边时对我说,坟可改运,宅可助运,一个家族兴衰如何,关键还是在老坟。长生的话把放牛人的注意力立刻吸引了过来,放牛人指着不远处的那棺坟说,过路师傅啊,你看看那棺坟咋样?长生看了看坟的四周,眉头一蹙说,风水原本不错,可惜让人破了。然后低声对我说,咱走吧,一会就有人追咱们回来。
真的,不一会那个放牛的就和另一个人追了上来,拉着我们又是让烟又是叫回村喝茶,放牛的中年人介绍说和他一块来的是村主任,那棺坟就是他家的。村生任硬是把长生和我拉到家里,又是倒茶,又是上柿饼,又是砸核桃,亲自把砸得核桃仁塞进柿饼,说这样吃着香甜香甜的。还把一个装有三百元钱的红包塞给长生,说,最近我家的事情总是不顺,先是死了一头大犍牛,损失了近两千块钱,接着老娘又摔了一跤,胳膊摔成骨折。就想找个人看看,正好大师路过,快指点指点是撞着哪里了,咋样摆治摆治。长生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轮番捏着左手的几个指头,捏了一会说,你家坟上可能被人做了手脚,埋了七煞钉,你到坟头前、坟两边或坟顶挖挖看。村主任去了一会就回来了,十分震惊,他真的在坟头上挖出了七根铁钉。连说,这咋办?这咋办?长生说,好办。牛再大也有宰牛法,我给你做上一张符,你把它放在你刚才挖出钉子的地方,上边用块篮瓦盖上埋好,上柱香,就没事了。说着就去洗了手,拿出包里的黄纸,在一个小碗里倒上朱砂,添上白酒化开,在村主任大堂前的供桌上十分庄重地画出一张符,双手递给村主任。
我们要走时,村主任慌忙从里屋取出两瓶酒一定要叫我们拿上,说是乡里书记来村里检查工作时给他拿的。在路上我问长生,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坆里被人埋了七煞钉?长生说,这就叫本事,要不怎么会叫看风水呢?没有两把刷子,敢在这个行当混?我笑着说,你就吹吧,吹牛是不用报税的,只是不要把牛吹死啊。
长生的名声越来越大,市里的科局长们也开始频频找他,经常车接车送的。这些科局长们在这方面也大都舍得花钱,长生的收入很可观,家里的小瓦房被推倒盖起了两层小楼,电冰箱、彩电、洗衣机、电磁炉等物件也进到了他的家里。我们见面,长生有时候也会向我吹吹他的本事。不过我听得比较多,传得比较神的,还是社会上的那些个传说。
说是市商贸委的谷主任对老父亲的墓地十分在意,虽然谷主任原籍在外市,他还是征求老父亲的意愿,希望老父亲百年之后能葬在他现在工作的地方。答应要在全市好好给老父亲选个地方,说这牵扯到谷家以后子子孙孙的兴旺发达。为给老父亲选块好墓地,谷主任陪长生跑了几天,在柳湾乡的一个山凹里,长生不走了,指着一片地方说,就在这了。谷主任说,你感觉这里能中?长生指着自己脚踩的地方说,穴位就定在这里。此处又朝阳又平坦,四面的山像是在朝咱站的这个地方朝拜,后边主山高大,是个钳形窝地,百米外有河流,河流外有群山相对,既是远处有风,站在这个地方你也感觉不到风吹。长生又前后左右地看了一遍,说,这个地方没啥说的,我不敢给你保证说有多好,但是敢保证今后你和你的后辈人肯定会大福大贵。这件事,谷主任也没少给长生红包。后来谷主任的老父亲去世后就葬在这里,谷主任也进入到了处级干部行列。
事后我就谷主任这件事问长生,你的本事真有那么大?有说法说,坟地的作用不是立刻就能给力的,有的要过两三代人才能显现出来。谷主任想升官,你去帮他看个好坟地就能升?长生倒说的很客观,他说这个事情的作用是多方面的,他本人有想法,想弄成这个事情,你把这坟地说得很好,说他一定能升官,他就有信心在这方面努力。只要人努力,就没有想不出来的门路,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事情也肯定是向好的方向发展。长生这样来解释风水的作用,我倒觉得还靠点谱。
人怕出名猪怕壮,找长生看事情的人越来越多,官位也越来越高,市里一些部门领导还把他介绍给了省城部门的领导,长生去了几次省城,法力被传得更加玄乎。
一次,市委办的陈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笑着问我说,你有个同学会看风水?传说很神的,究竟怎么样?我说,怎么样不怎么样,我也说不清,不过名声挺大的,这种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万事随心。不是也有说法说,三个阴阳先生定不了一个拴牛桩嘛,他要真有那么神,咋不叫他的后辈都成个气候呢,他有个儿子大脑有点问题,现在快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媳妇,经常走丢,不断地来我们电视台发寻儿启示呢。陈主任听我这样说,笑了,说,就是啊,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把自家人弄到北京去干个部长什么的多好啊。陈主任接着说,不过,有人把你这个同学吹得很神,咱们的程书记都动心了,想叫到老家去看看,看看家里老坟有什么问题没有,感觉最近仕途有些不顺。你的任务是请到你那个同学,然后咱俩陪着一块去。不过要严格保密,传出去对程书记影响不好。最好不要让你同学知道是去看程书记的老坟。我说,就是,这要真传出去确实对程书记影响不好,我一定嘴巴放严实点。
我找到长生说,我有个家在外地的很好的朋友,想叫你去看看他家的老坟。长生笑笑说,你这个朋友挺牛逼的,他怎么就不亲自来见我。我说,我这个同学知道咱俩在一块好,我亲自来比他脸大啊。长生说,你要这样说,我就没啥屁话可说了,一切听从你的安排。
我和陈主任陪着长生,坐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才到程书记的老家,先在外边吃了饭,然后就到程书记的家里去。程书记住在一个社区里,住三楼。陈主任问长生,住这栋楼风水怎么样?长生仔细看了楼的方位后说,这栋楼的向口不错,阳气旺盛,住人应该很平稳。在程书记家喝了几杯水,就由程书记的兄弟领着我们去了程家老坟。长生站在老坟前边,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就对我和陈主任诡谲地低声说,根据这个坟的周围情况,还行,能出个七品芝麻官。陈主任和我互相对看了一眼问,能不能再升升?长生说,想再升升也行,需要做点事情。坟的靠山、迎山都没有什么,就是两边的护砂有点平分秋色,左为青龙,右为白虎,要是左边再高一些就好了,俗话说,龙抱虎出知府,虎抱龙代代穷。陈主任问,你说咋样摆治?长生又是一副深思状,下嘴唇上兜紧抿着,眉头蹙着,像是心算了一会说,我回去做个东西,让他们埋在左边山坡上,上点香,烧些纸,这样子就有个高低之分了。
就要离开坟场时,长生突然说,不对,这个坟场不安静,有问题。陈主任和我,还有程书记的兄弟都很吃惊,陈主任小心地问,有啥问题?长生说,看看再说。于是他就平端着罗盘,紧瞄着盘针,在坟场周围慢慢地走着,走了有两圈,在坟头左边停下来,用脚点点地说,这下边有东西,挖挖。程书记的兄弟赶忙在附近找来铁锨、镢头挖了起来,挖有半米左右,先挖出了一块方砖,取出方砖,下边并排放有两个桃木桩和一个小人儿。取出桃木桩仔细分辩,一个桩面上写着“官败”两字,一个桩面上写着“家衰”两字,桃木桩和小人儿下边还埋有什么骨头。陈主任和我,还有程书记的兄弟都面面相觑,十分震惊。长生说,今天回不去了,晚上还得来坟上一下,把事情处理彻底。
吃晚饭的时候,长生交代程书记的兄弟准备一瓶柴油,自己则去做了四张符咒。天黑定才开始到坟上去。我们要一块去,长生说,这是到坟上去发送邪气,你们在跟前,一旦邪气扑到你们身上,对你们以后的事情不好。这样一说,我们也就不强求去了。后来听程书记的兄弟说,在坟上,长生先是用柴油把那挖出来的桃木桩子、小人儿和不知名的骨头烧了,然后把这些没有烧透的东西装到一个塑料袋里面,要求在第二天下午三点五十三分准时扔进河里。长生还念念有词,在坟头四角埋了符咒,由程书记的兄弟上了香、烧了纸,做了揖,磕了头。
从程书记老家回来,陈主任专门在宾馆安排了一桌饭,陈主任告诉我说,是程书记打电话安排的,还专门交代饭桌上要上一只燉老鳖。吃完饭,陈主任给我了一个红包,说是三千块钱,还有两箱好酒,让我交给长生,并安排司机送他回去。
送长生回到家,我让司机在外边等一会,和长生做了一次认真地交谈。我问长生,你这水平究竟怎样?现在外边可是对你有说法啊,说你不管到哪里都是老一套,先看出坟里埋了东西,然后挖出来,埋个符咒就妥了。我对你这一套也怀疑,究竟有没有那么神,你应该心里有数,事情闹得太大了就不好收场了,见好就收吧。长生又是下嘴唇上兜紧抿着,眉头蹙着,停了一会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干风水先生这个行当不会超过三代,你没听人说,这一行是走在人前吃在后,不过三代断了后。我现在守着这么个傻儿子,三十多了还找不着对象,三天跑得找不着了,两天跑得让亲戚朋友给送回来了,家里的日子过得也就这个样,出去做这一行有人信,也有人确实不信。我想最近就收手,不再干了。我说,这就对了。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我接到了长生媳妇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说,长生住院了。我说啥病?她说,长生腿断了。我说好好的人怎么腿就断了呢?长生媳妇在电话那头哭了,说,长生不让说,说太丢人。
我把手头的工作放下,赶快到医院去。长生的腿打了石膏,固定在床头的一个铁架子上。我问长生,咋回事啊,把腿弄断了?长生仍然是那个样子,嘴抿着,眉毛蹙了一会说,不小心失手了,去坡上背柴禾被树叶子挡住了眼,没有看清前边的路跳沟里了。我问,是不是?长生避开我的眼光说,就是嘛,这事还值得哄你。我说,上次咱们在你家里,你说这个行当不再干了,后来又干了没有?他嘴动动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好意思地轻轻咧了一下嘴。
我说我出去一下,给长生媳妇使了个眼色。在医院过道尽头,我问长生媳妇,长生这倒底是咋回事?长生媳妇叹了口气说,你上次走后,他也真下决心了,说坚决不能再干了,就这样忽悠,迟早会出问题的。之后是停了些日子,谁来请都坚决拒绝了。可是有些人也格外能缠磨,就是赖在家里不走,耐不过缠磨,长生就又去了,一来二去地就又干开了。前几天他说,得出去走走,搞点社会调查,要不把以前的资源用完了怎么办?他说这次要到外县去走走。去了几天,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回来那天吓死人啊,人也瘦了几圈,脸也烂了,腿也断了,衣服被撕成了条条。他说他是爬到大路边才挡下车的。那司机真不错,当时他身上没钱,送到家我才给人家司机掏钱。我问,倒底是怎么回事?长生媳妇说,怎么回事?他趁夜黑在人家的坟里埋物件被发现了。人家是要把他往死里打啊。听到这里,我还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我再次回到病房,长生不好意思地向我咧了一下嘴,又把眉毛蹙成了两个黑疙瘩。我说,老同学,长点记性啊,知道那是个沟,咱不管是叫树叶子挡住眼了,或者是其它什么东西挡住眼了,以后不能再从这个沟边掉下去了,如果在一个地方栽几次跤,那就叫真没记性,再栽下去怕连命都保不住了。长生连连说,那是那是。
四个月后我回了趟老家,在路上见到了长生,他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见我吧,架着单拐朝另一条山路上走去,他艰难地走着,背驼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