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清源河,就要先说河水的清。那水可真正是琼液流泻玉泉奔涌,河水中的山影与泉底石包虚实相叠,花草和水草簇拥偎依,当一个初来的客人要逗花惹草,准会刺啦一声撞破手底的水镜,搅起满目的陆离斑斓;鸟儿们稳坐在一只只山鼠的背上,明明穿行水底,鼠鸟和鸣的嘤嘤之音却从山间传来;羊群接上了云端,泉源之水挥舞着条条白色的缎练;瞧这边,几个羞黠多情的山姑,大睁着善睐的明眸,对着河水窥望砍柴的、吆牛的情汉;看那边,一些丹青巧手坐岸描鱼,小小生灵的一翕一翩即刻跃然笔端。
此情此境着实叫庞青瑄目瞪口呆,他推想,假如到了夜晚,轻风漫摇天穹巨筛,就会把细金碎银撒满水面,那些顽猴们捞月亮的喜剧,肯定是一场刚完一场又在续演。庞青瑄蹴下身子捧一掬河水尝鲜,竟然有喝甘露蜜饯的感觉,润心渗肺地甜。
说起清源河水的甜,你先看看那些蜻蜓蜂蝶,它们不去依恋溢沟流坡的山花,却一群一群地点水逐澜;你再看看那一河喧闹着流淌的清水,它们浇山山绿,灌川川翠,哺乳出了一片陇上江南。
在此间,甜甜的河水上了演着一幕幕动人的传说和美丽的神话:哑女饮一口河水,金喉银嗓飞扬遍野,痴哥浴一回清源,摇一摇身子就机敏俊健,更有那天廷的御羊化作霭霭白雾偷饮凡间,南天门里的玉皇大帝也架设了七彩的霓虹导管输送渭河水源。
庞青瑄听老人们说过鸟鼠山,是属于绵延千里的秦岭山脉中一段神幻之山,是充满传奇的渭河发源地,古图谱书上把这座山叫“导渭”的“鸟鼠同穴山”,说这里是鸟儿万里来朝、鼠族千年繁衍,鸟鼠同居禽兽共眠团结合处患难相依的爱心天堂。
庞青瑄又喝了一掬水,咂巴着嘴:“周岐,你也来尝尝咱母亲河水在娘家的原汁原味吧!”
秦周岐不但美美地喝了一气,还往牛皮水袋里装,他装了鼓鼓囊囊的一袋子清源水,绑在骡子鞍后。
庞青瑄一跃,跳上了一个高台,面对着眼前的山水思接千里浮想联翩,气吞天地的秦岭山和磅礴浩荡的渭河水,相呼相应活脱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在挥舞一条横贯陇秦的黄色带子。巨人向东方舞,带子朝东方飘,不停不歇生生息息,舞过沙滩川原飘过风尘雾霭;巨人舞进了八百里秦川,带子飘到了关中大地。庞青瑄没想到,快马壮骡跑了好几天,脚下踩的竟然还是秦岭之脉、眼前看到的居然是渭河的源头,他忽然觉得秦岭渭水的精灵之气,负载着炎黄列祖厚重的足迹,汇成了南国北土的任督二脉,蕴含着华夏之邦一部部拜读不完的经史子集。
18.闹阳世了
一阵阵马蹄声夹杂马嘶声打破了山间的宁静,鸟鼠山下裹过来了一支马队,惊飞了鸟吓跑了鼠,山姑画师们纷纷躲避。马队由十七八匹马组成,马上的人一律国军骑兵服装,吆吆喝喝朝山上跑来。庞青瑄慌忙跳下高台,招呼秦周岐牵上骡马藏到旁边的沟岔深处,自己爬在沟边的草蔟里偷窥动静。
到了河边的国军马队,纷纷放缓了脚步,一位高个子军官跳下马来:“这儿就是鸟鼠山吧?”
身后一个豹头环眼的下级军官答道:“柳连副,这儿就是远近闻名的鸟鼠山。”
柳连副命令:“时间还早,章排长,就地歇歇马蹄看看鸟鼠的西厢恋情,再回营地不迟。”
豹头环眼的章排长应了一声:“是,柳连副!”转身传令下马休息。
那柳连副把马缰扔给一个老年士兵,一手扶着腰间的马刀,一手提着马鞭走上了庞青瑄刚刚站过的高台,举目四望喜形于色,竟高声吟诵起了诗句: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
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接着叹道:“原来,杜甫他老人家说的是这地方啊!”
河边的章排长扔掉马缰,迫不及待地仰面八叉躺倒在草地上,嘴里嘟囔:“老子颇烦死了,一天说这儿有共产党活动,那儿有饥民造反,叫人尽苍蝇撵了臭屁了。”
那个替柳连副饮马的老年士兵说:“章排长啊,你再不要牵着老牛上北坡——磨那闲水门了,没听人家百姓的花儿咋唱呢?”
旁边走过来一个低个士兵插嘴:“咋唱呢?想听吗?”
“想听,想听,马木个唱一个!”老兵说。
那马木个去河边喝了一掬水,朝柳连副和章排长望了望,张了张嘴却低下了头:“我,我不敢唱,你看咱还披着这身黄皮呢。”
那老兵说:“看把你娃讲究的,你娃穿黄皮还不是为了混个肚儿圆,把这一身黄皮脱了你我不还是精锤子敲大腿吗?唱吧唱吧,柳连副才不怪你呢。”
其他士兵放马的放马,饮水的饮水,也怂恿着马木个唱,马木个迟疑了一下,就一把手按住耳朵,一把手廓着嘴巴仰起头斜望着天,尖起嗓子漫开了花儿:
哎——东山日上背西山,三伏天,脊背里晒的肉卷;
一年三百六十天,实可怜,肚里没饱过一天。
满河边骑兵有的尖叫,有的打呼哨,有的还拍起了手来,连喝足水的几匹马也跟上叫了几声。
章排长躺着挥起马鞭骂:“马木个你个怂,我看你有了反心,小心柳连副崩了你!”
话音未落,从接天的山顶上传来了高亢悲怆的花儿声,众人抬头一看,那花儿是从一条崎岖陡峭的山路梢梢上传来的:
哎——抹布抹了油碗了,保甲把穷人刮展了。
人杀了呀房点了,一腔子仇恨溢满了。
这里的花儿刚落音,不知又从啥地方传来女声花儿。
那马木个得意地说:“哎呀,我们不小心跌到花儿窝窝里了,这山上山下都是漫花儿的高手,你听你听,山背后采药种田的尕娘娘们也唱开了。”
只听见清脆越耳的女声唱道:
哎——布谷鸟叫着立夏呢,红军捎书带话呢。
山顶上砍柴放羊的汉子紧接着齐声应和起来:
哎——叫把上户不怕呢,农牧要坐天下呢!
一时间激越的花儿歌声响彻渭河源头鸟鼠山的崇山峻岭之中。庞青瑄心想,陇上农牧民生活苦凋,群众基础好,穷人们对于革命,正好比干柴遇上了烈火,我这次带给肋巴佛的药品,看来还真能派上用场呢。
忽然,那章排长跳起来,举起鞭子追着马木个要打:“打死你这个贱皮子嘴,你这一唱,惹来了漫山遍野的造反花儿,看柳连副怎么收拾你?”
那马木个抱着头只是跑,跑到河边又折回身朝庞青瑄躲的草窝跑,庞青瑄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急忙把头埋在草里头。马木个眼尖,看见了庞青瑄戴礼帽的头,想喊却没喊出声,只是回头又跑。可是章排长却不追他了,把马鞭往胳肢窝一夹,解开裤子要撒尿,嘴里浪声说起了口谜:“弟兄十人,抬炮出城,下了一场白雨,收兵回营。”
眼看这“白雨”要下到庞青瑄的头上,庞青瑄就势一滚,吓得章排长尿不下了:“谁……?探子!快,有敌情!”
秦周岐听到庞掌柜遇到了危险,赶紧跑过来,只见庞青瑄已经被十几个士兵团团围住,就拨开如临大敌的国军,和掌柜子站到了一起,拱起手说:“长官,我们是做生意的,借宝地过路,过路!”
那老兵听出了口音才松了一口气:“才是两个老陕,做生意的,吓了老子一跳。”
章排长转着圈打量着庞青瑄秦周岐:“老陕?做生意的?我看像共产党,延安来的吧?”
庞青瑄赶忙解释:“排长,我们确实是做生意的,你看,我们的骡子马,还在沟里头拴着呢。”说着往沟底里一指。
章排长叫:“还有骡子马呢,马木个去牵过来,回去了好领赏么。”
马木个和一个士兵就跑过去牵马和骡子。这时,在河边高台上吟诗、赏景、听花儿的柳连副嘴里哼着花儿,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
章排长敬礼报告:“柳连副,我发现了两个共产党老陕。”
庞青瑄搭拱;“长官,我们确实是做生意的。”
柳连副打量了一下两个人;“奸商?你们该不是又要到藏区去哄骗草原上的人?拿尕包包人丹换羊,拿纸匣匣洋火换马?”
庞青瑄拱拱手:“长官,我们是西安来的正经生意人,我们从来不做损害老乡利益的事情。”
章排长鼻子一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知道你们是西安来的还是延安来的?”
“是啊,西安、延安只有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呢,一起带回营地!”柳连副不愠不火地说道,“章排长,歇也歇了看也看了,喝也喝了唱也唱了,该收兵回营了。”
“收兵回营?可我还没尿尿呢。”章排长话没说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庞青瑄也忍不住笑了。章排长转身就尿,庞青瑄、秦周岐给柳连副解释着,系好裤子的章排长举起鞭子吼:“少罗嗦,骑上马快跟上爷走!”
庞青瑄只好整整鞍后的行囊,给秦周岐一摆眼,就跃上了马鞍跟上队伍走了。国军的骑兵们把庞青瑄、秦周岐的骡子马裹在中间,呼啸着朝鸟鼠山山顶爬去。爬到山腰,庞青瑄回头看时,渭水源头已被山头遮住,山间的花儿声却此起彼伏:
哎——高高山上者云雾散了,草民尕娃者眼前头亮了。
跟上佛爷者闹阳世了,才知道活人的路了。
庞青瑄听得真切,揣测着花儿中唱的佛爷十有八九是洮州康多寺的肋巴佛,但可惜他们却落在了一群国军骑兵的手中,不知道怎么才能脱险见佛呢?
19.仇池困
马队翻过了鸟鼠山,踏上一条不知其名的大河滩沿,奔驰了几百里,就进了一座建在阔谷大川中的城镇。这城四面环山,苍松翠柏罩满山头,亭台楼阁隐现其中,穿着汉藏回不同服装的行人,行走在风尘四起的街道上。乞讨声和街上散兵警保的吆喝声不时地飘进耳朵,听起来似乎夹杂着些秦声蜀韵。
秦周岐看得出来,这是他和老掌柜来过一回的武都城,就悄悄地说给庞掌柜:“老掌柜认识这里的骑兵营长张英杰。”
庞青瑄心里一振低声说:“咱见机行事。”
迎面跑来个骑马的士兵,那士兵喊:“柳连副,营长在校场操练,叫章排长把人马带回,请你去汇报军情。”
柳连副就命令章排长带回马队,对庞青瑄秦周岐说:“你两个跟章排长去吧,等张营长回来再听发落。”
庞青瑄心想,这张营长大料是国军驻武都骑兵独立营营长张英杰,今日许是因祸得福,就看着柳连副:“柳连副,要是章排长对我们非礼,你就不怕张英杰怪罪于你?”
柳连副惊愕地说:“我们张营长广交秦陇,难道你也认识他。”
庞青瑄说:“何止认识?见面再说,请吧!”
柳连副一挥马鞭迟疑了一下:“那就,请吧!”
章排长本想在这两个老陕商人身上刮点油水,没料想反倒有了来头,就悻悻地打马带队回营地去了。
张英杰的骑兵独立营奉命派出一个排去渭源一带“清乡”,其余的人马在驻地操练。柳连副带队“清乡”无功而返,早在张英杰的预料之中,而听说抓住了两个不知是西安还是延安来的陕西人,倒出乎意料之外,张英杰赶忙命令柳连副把陕西商人带到指挥棚。
进了张营长的指挥棚,秦周岐一眼就认出了满脸英气一身戎装的张英杰,张英杰也没忘记西安庞然药馆的脚夫秦周岐,两下里免不了一奇一惊,互道蹊跷一阵。
张英杰问:“秦大哥,你家武掌柜可好?他老人家怎么没来?”
秦周岐就向张英杰诉说了老掌柜上次从武都买麝香回西安,路途生水冷馍饮食不周而感染疾病,回西安后一病不起,最终抱憾去世的事情。
张英杰一听武修宦已不在人世,顿感悲惜:“武掌柜是多么正直守诚的商人,多么慷慨厚道的老者啊!”
张英杰死也忘不了那年自己遭奸人诬陷贩卖烟土的事情。当时,岷州的胡专员放出话来要对张英杰军法从事,急得张英杰一时没了主意,就找朋友讨教解围良方。
一位朋友说:“人说‘胡专员有三好,烟土女人金元宝’,你就从这些上面做做文章,管保成!”
对于烟土和女人,张英杰无能为力,对于胡专员的第三喜好,他虽然没找到金元宝,却托朋友凑集了些白货,可是,道上人说这点银子连胡专员的门槛都迈不进去。正在张英杰整日寝食不安一筹莫展的时候,两个外地客商随一辆胶轮轿车从成都回原籍路经武都,住在了一所叫“仇池客舍”的旅馆。而这两个客商不是别人,正是武修宦武锦屏父女,他们住的仇池客舍,就是当年的武都县民团团长的私营旅馆。
“那民团团长叫仇海山,处事霸道为人刁钻,人称‘武都王’,尤其对外来下级军政人员和外地商旅客人,从骨子里有一种排斥心态和欺凌的冲动,拿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土条蛇’要缠死那些‘过山猴’呢。”张英杰说。
庞青瑄心潮澎湃脸色凝重,多么想去老丈人和锦屏受过困的地方看看,一是让故地鉴证锦屏父女用性命守诺的执着,二是重温先岳爱妻留在武都城的贞勇烈举。秦周岐去槽上喂马和骡子,庞青瑄提出要看看仇池客舍,张英杰就带他上了校场旁边的山坡。一股飒飒清风还原了曾经发生在仇池客舍的故事——
那一年的一个黄昏,仇海山在八仙楼喝醉酒后来客舍视察,在院子里遇见武修宦父女俩,他一看武锦屏天生丽质、颦笑动人,就趁着酒劲爬在地下叫武修宦丈人爸,还抓上武锦屏的一只胳膊往房间里扯,吓得武锦屏大喊大叫。武修宦追进房里,对仇海山好说歹说求他放开女儿,但是,仇海山没听上几句就呼呼呼地醉睡了过去,武修宦才好不容易从锦屏胳膊上扳开仇海山的手,逃回客房。父女俩总以为仇海山酒性不好,醒后便会风平浪静,谁知第二天一早,那仇海山酒一醒又敲开武家父女的客房,再一次向武修宦求婚。
武修宦吓得又是递烟又是倒水,陪着笑脸:“仇团长,我一个外乡路人,实在不便应承这事,万望仇团长高抬贵手。”
仇海山拍拍胸膛,拿他的房产田庄相许,执意要娉锦屏为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