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隐身书生
铺在车厢的帐子上拴着一只用来招魂的大红公鸡,帐子苫住了隐身书生的身子和头脸,看来青春人已经无缘红尘,马车要拉他回祖籍地入土为安了。
可惜,那幅蟾宫图却只留在了这位书生的记忆当中!
难道蟾宫图会因此失传?这可算得上一桩足以影响当下和未来的超级公案!
车毂轮在暮色的雨雾里颠出了长乐门正楼,磕过城门外的石板路,朝东南方向咯噔而去。这本是一辆卸完木炭的板车,敞厢里还有污兮兮的绞棒、空麻包、粗绳索一类什物,什物和粗布帐子沾满了炭泥,帐子底下凸起了那具蜷曲的尸体。
一身玄衣皂裤青头巾,一脸圈黑茬胡子的车把式,拉了拉帐子角,手掌撑住车帮,后腰提起坐上板厢右首,手臂扬高朝斜空里猛甩响鞭,吆喝一声“得儿——起”,就叫上了板吼开了秦腔大净:
哗啦啦霹雳响明光闪闪,
云头上转来了黑虎玄郎。
缠海鞭拨云头往下观看,
我一见三霄妹十指相连。
三霄妹啊……
车把式隆圆喉咙唱着,浑身墨色的辕马仰头高嘶几声,像要合伙把浓厚天幕挣开一条缝隙。
也许就是刚才,僵尸在帐子下挺直了两条腿脚,翻身仰面朝天。红公鸡随即振翅鸣啼,似乎真的是它给招回了三魂七魄。
隐身书生能感觉到板车渐离西安东关郊野,迎着漆漆雨夜向蓝山方向孤寂前行,密布的天霾如同倒扣的黑牢锅,把个惨淡人寰一股脑儿收覆到窟底,俨然懵沌未开的混元古纪。他知道把式叔唱的是《封神演义》故事《混元金斗》中财神赵公明的一段秦腔戏文,仙哀神叹声诡韵谲、抑扬凄婉苍凉浩犷,把这里的一切统统带进了云波幻界。心旌摇荡中书生禁不住嗷声应和起来:
盘古时开天地半明半暗,
李老君骑青牛夜过玄关。
太师闻下西岐鏖兵布战,
兵不胜罗浮洞来把兄搬……
三霄妹啊,啊噢啊、啊——
三妹妹啊——
啊哎,噢啊噢啊、啊噢啊,咹……
不管咋样,书生庞亦然心目里总少不了那条飘逸的金黄色围脖,因此而带来的相思更使他纠结不清:肉体旅行太残酷了,心灵穿越还能带来些慰藉,可现实和梦境究竟谁给谁做的前兆,哪个是哪个的草稿?这简直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难题一样费解一样重要。
在一个村边,车把式释放了完成使命的大红公鸡。庞亦然又开始了化羽入幻,黑暗褪尽、天空明光闪闪、玉宇寥廓无际,他分明看见萧莹莹舒展阔袖自高天飘忽而下,从空中撩开帐子,拉起庞亦然呼啦啦升向云端,一对人儿张开双臂飞行,恰似鹰雁的两只翅膀,飞回了两年以前的那个数九寒天——
“清乡”的那些日子,西安城总是冷凄凄灰蒙蒙的,街上警笛不绝于耳,进步学生被捕的消息不时地传进省立中学。在庞亦然看来这才是不打折扣的暗无天日!
上午最后一堂课后,庞亦然把同学们交来的练习本送到了历史先生室,历史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黄帝内经》交给庞亦然,同时递过来一个眼神。
学生们正在走出每座教室,一拨一拨地走向各自的宿舍或者集体饭堂。男学生有的穿着中式棉袍,有的穿着中山式制服棉袄;女学生们多数上身罩深红色洋布立领袄,下身穿青色哔叽机制裤,脚蹬黑色系带布棉鞋;不管男学生女学生,脖子上都搭着一条深色或浅色的围脖。学生们的声息和身影,给寒气凛冽的季节带来了一些生气和暖意。
庞亦然一个人来到操场一角,躲到那棵粗大的银杏树后,从《黄帝内经》中翻出了一绺纸条:
通知你小组各同志,提前串连组织进步学友,务于明日早晨七时在钟楼西北角集合,参加既定行动。即日
看完后,庞亦然把纸条塞进嘴里嚼碎。他知道这次行动是地下党组织安排的重大示威游行,目的是给国民党陕西省党部施加压力,促其停止借“清乡”之名,行迫害群众之实的政策。
省立中学的饭堂里,学生们围在各自的饭桌上一边说话一边吃着饭菜,叮叮当当嗡嗡隆隆的声音响成一片。饭堂一角的方桌周围,围拢着庞亦然和几位男女学友,大家狼吞虎咽地吃饭就菜喝汤,七嘴八舌地调侃着清淡寡味的伙食。萧莹莹瞥了大家一眼,眼睛像一泓汪汪的清泉,把垂在胸前的毛辫挪到身后,悄悄地给庞亦然的汤碗中放进了半块蒸馍。
一位眼尖的男学友立刻大惊小怪起来:“哈哈,我听说过暗送秋波,还没见过暗送蒸馍呢。不行不行,庞亦然有人宠,要请客!”
座上的学友齐声响应:“对,庞亦然请客,请羊肉泡馍!”
在满座的哄笑中,庞亦然传达了纸条上的通知内容,然后吞下了一疙瘩馍,把半边脸撑得鼓鼓的,压低声音宣布:
“记住,明天早上七点,在钟楼西北角集合!”
在座学友听得真切,心底里浪起潮涌。
接着,庞亦然站起来嘻嘻哈哈一阵:“好,我请客,到时候跟我咥羊肉泡馍去!”
饭后庞亦然和高年级的几位学生党员秘密碰头,把动员和组织进步学友参加游行的工作方案做了进一步细化,希望利用剩下的时间,继续发动现有的进步学友,每人再串连一至二名有进步倾向的同学,把这些同学按年级归为六个小组,在每个小组指定一位骨干学生担任召集人,主要负责领取传单,分头组织参加游行的学友按时进入集中地点。最后庞亦然通知,今晚熄灯一个小时后,六位小组召集人到东院斜阳亭领取传单。
开完碰头会,庞亦然穿过校园,来到学校西院一座废危的教工宿舍阁楼间,会同萧莹莹油印完了近万份传单,到销毁完废页把油印机在墙洞隐蔽好时,天也就黑了。
庞亦然去历史先生的资料室拿来旧报纸,和萧莹莹把传单分开、用旧报纸包好,到九点半时,两人带着传单趁着浓浓夜色,赶到学校东院斜阳亭附近的柏树林,把传单分发给等候在那里的六位召集人。
夜风在柏树林间呼啸着,这些风华正茂的赤子们神情严峻但情绪昂扬,他们以手势传递着勇敢和不屈,以怦怦跳动的心期待着胜利和希望。在离开树林时八双热烘烘的掌心摞在一起,八双火一样的眼神放射着光芒,最后,朝不同方向,走不同路径回各自的宿舍。
凌厉寒气乘着越来越重的夜色袭进校园,庞亦然送萧莹莹来到女舍院子的门口,分手时,萧莹莹凑近庞亦然的耳根脆生生地说:“亦然,保重!明日见!”然后一个热情的挥别,轻盈的身影便飘进了院门。
庞亦然摸摸热乎乎痒酥酥的耳朵,望着暗夜寒风下灵动秀丽的背影,还有随身摆动的毛辫子和金黄色围脖,升起了无限的遐思。
庞亦然一个人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回想起这一阶段和萧莹莹一起接受共产党地下组织培训,在党旗下宣誓,参与秘密工作的经历,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无上的光荣,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懂事了、坚定了许多,于是自信地挺了挺胸脯,顶着沉沉墨色大踏步向前走去。冷风吹着尖利的哨子裹着沙子一样的雪粒,直往庞亦然的身上脸上虐来,他拉了拉棉袄的前襟整了整围巾,长长地呵了一口又一口热气,试图暖化眼前比铅汁更浓的寒意。
突然,庞亦然的脚下被啥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往前一闪,赶忙撑住双手,才没扑倒在地上,当他抬头要走时,三条黑影堵住了去路。黑魆魆的影子中传来两下狞笑和恶狠狠的话声:
“庞亦然,老子总算等着你了!”
庞亦然站起来:“你们是谁?”
一个宽大的黑影厉声发话:“堵上嘴,带走!”
两个黑影扑上来把一团布塞进庞亦然嘴里,庞亦然一阵恶心,奋起一脚踢倒了厉声发话的人,转身就跑。两个黑影赶上来,拳脚相加把庞亦然打倒在地,庞亦然摸起一块石头砸向一个黑影,就传来“哎哟哎哟”的叫声。
胖子没料到一个瘦弱书生有这么硬气,就甩动大头靴子,照着地上的庞亦然没头没脑地踢。靴子一次次落到身上头上,庞亦然感到撕心割肤的疼痛,后来额头刺啦一闪就沉入了无底黑窟。
刚回到宿舍脱下棉袄的萧莹莹,似乎听见庞亦然喊她的名字,顾不上披棉袄就踮起脚跑到校园,但是,四野除了茫茫黑夜和刀子风裹着的雪渣啥都没有。
2.韶华殇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庞亦然扑捉到渺远的歌声和口号声。他用力睁开眼睛,啊?是学友们开始游行啦,我咋还躺着?他跳起来扑到门口,抓到手里的却是冷冰冰的铁监栏,看看四围一片阴森晦昧,才意识到昨天晚上的大头靴子,并没有把自己踢进阴曹地府,而是踢到了更加恐怖的宪警监狱。庞亦然双手摇晃着铁监栏:
“谁在这里?快放我出去!”
“凭什么抓我关我?”
“我是省立中学的学生,我才十九岁,我抗议!”……
就这样从早上喊到中午,从中午又喊到黄昏。
黄昏,狱警拉进来一拨学生和几个成人,他们中有的人喊着叫着抗议,有的头破血流昏死了过去。狱警们把新拉来的匀开,哗啦哗啦地关到各个号房。一个学生被投进庞亦然的号子里。
这位学生躺倒在庞亦然号子里铁一样的地面上,狱警们锁上铁监门扬长离去。庞亦然一见同学头上起了个大大的血包,鼻子里流着血水,心里痛切极了,他给学友一下一下地擦完血水,轻轻地呼唤着:“喂,同学,醒醒,醒醒!”
终于,同学慢慢地睁开了惊疑不定的眼睛。庞亦然看看四周,趴到学友耳畔做了几句自我介绍,就急切地打问外面的情况。
这位学友说,他和他的学友们是从咸阳过来参加游行示威的。从早上到中午,学生的游行示威队伍,走遍了西安城东西南北四个大街,口号声响彻城廓,长长短短的标语贴满大街小巷,花花绿绿的传单在围观者手上传阅。后来许多工商业者和市民也纷纷响应,加入了学生的行列,游行队伍越走越庞大,大家高呼口号谴责着宪政的恐怖统治。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些饭馆抬来锅盔、蒸馍支援游行学生,有好几家面馆、葫芦头馆和羊肉泡馍馆也免费向游行学生们开放。但是,吃了馍或饭的学友们都按市价付了钱,赢得了众人的喝彩。
到中午以后,当局开来宪兵镇压。宪兵们用警棍枪托殴打手无寸铁的游行者,他们中有的头破了,有的腰腿折了,有的被宪兵架走,现场情势非常危急。
就在这时,从游行队伍中冲出一位女学友,跳上路边的高台,手里挥动着一卷传单高声宣讲起来,金黄色的围巾在胸前飘动:
“诸位学长、市民们、乡党们,看见良知者的鲜血了吧?看见腐败政府的卑劣行径了吧?大家都去省党部门前静坐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位女学友带头唱起了《满江红》,游行队伍齐声响应,壮烈的歌声山呼海啸: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游行的人们手挽着手冲破宪兵的枪棒,跟着那位登高一呼的女学友,浩浩荡荡地涌到国民党陕西省党部门前。女学友的围脖成了一面金黄色的旗帜,在寒天的风里飘舞。
宪兵们凶相毕露,他们把冲锋在前的女学友抓上了汽车。女学友奋力挣扎高呼口号,站在车厢边历数当局迫害进步民主人士的暴行。宪兵围住她,几只手扳开娇小嘴巴,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伸进女学友的口中,随着一声凄厉,一股鲜血染红了金黄色的围脖,女孩子昏倒在车上。
宪兵头子举起沾满鲜血的手和热血淋漓的舌头,向手无寸铁的人群展示着强权和残忍:
“看好了,谁再咋呼,这,就是样子!”
那只韶华残舌颤颤不已,好像还在为民生诉说给人性招魂!
学生和市民震怒了,高压下的岩浆喷发了。游行队伍砸烂了汽车,以血肉之躯对抗着宪兵的钢枪棍棒。宪兵把女学友抢进了省党部大门,游行的人们手舞着旗子齐声呼号:
“萧莹莹,萧莹莹!……”
游行队伍洪水一样涌进党部,门扇被推倒了,窗户被砸开了,桌椅被掀翻了。学友们跑遍了每一个房间,都没找见萧莹莹,也没遇到党部的一个官僚。
咸阳的同学最后说:“我是冲到最前面的一个,在党部院子的青天白日旗下,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就昏倒了,谁料想,醒来时却躺到了这儿。”
庞亦然的牙齿深深地咬进了下唇,浑身上下麻酥酥的。他趴到铁监栏上,对着监房巷道大声演讲:“狱友们、乡党们,今天,在国民党陕西省党部的门前,发生了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案,官府出动宪兵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有许多学生和市民受了重伤,还有这么多人被投进了监狱,更残忍的是,一个十八岁女学生的舌头……被宪兵割断。”
牢头听到有人演讲如临大敌,慌忙吹响警哨,探照灯照白了监房,整座监狱进入紧急状态。几个五大三粗的狱警打开铁门,用毛巾堵上了庞亦然的嘴。牢头大喊:
“把这个小共党拉到行刑室去!快!”
行刑室里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房梁上垂满粗粗铁链,柱子上钉着铁架,墙上挂着竹签筒和长短不齐粗细不一沾满污血挂着皮肉的皮鞭。狱警们把庞亦然拉到了一架铁床上,七手八脚地剥去了他的外衣。
牢头走了进来伸手挥开狱警,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递向庞亦然,丛林似的胡子下凑起了生硬的笑脸:
“来,庞学生,写出这几句话的答案,赶紧回学校乖乖上课去吧,不要把韶华断送在这种地方嘛!”
那张纸上写着几行字:“你是共产党,你的领导人是谁?你知道还有谁是共产党?今天游行示威的组织策划者是谁?……”
庞亦然接过纸笔挥笔疾书后扔给了牢头。牢头一看纸上只写了四个字:“无可奉告”,眼珠子突得老高,举起双拳狂吼:“乳臭未干,给我打!”
先是一阵皮鞭袭来,像暴雨一样,庞亦然从铁床上滚下来,避到了铁床下边。狱警拽住腿拉出来,厉声逼问招不招。庞亦然护着脸面说:
“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