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莹莹提过布袋子,就看到一条黑乎乎的大头蛇从袋子下边滑了出来,哧溜钻进水滩,一摆尾巴就不见了。莹莹一惊,手中的布袋子滑到了脚下,几只蛤蟆从里面爬了出来朝水草深处跳去。庞亦然绕到三嫂后边,抱起她的头又摇又叫,莹莹拿灯往三嫂脸上照照,又“啊,啊,啊”地揭开她的裤腿,只见脚腕外边一连两个青紫色的疤痕,已经有手掌那么大,小腿也肿起了一个台。庞亦然从布袋上撕下一绺布,扎在那疤痕以上的腿肚上。萧莹莹吐一口唾沫,把嘴吞到疤痕处,庞亦然一把推过萧莹莹,自己要给三嫂吸吮蛇毒。萧莹莹急得哇哇直哭,忽闪不定的灯光映亮了她的眼泪,她比划出了一个长方形,然后又指指脑袋。庞亦然知道萧莹莹是说他掌握着蟾宫图和制秘药的经验,她自己要承担为三嫂吮毒的风险。萧莹莹猛地一下把庞亦然推倒在水潭里,把嘴咂到三嫂伤口上,两边的腮帮一噏一合,仿佛饥饿的婴儿吃奶一样拼命吸吮,她吸吮几口吐一次,就这样反反复复,三嫂小腿上的肿台瘪了下来,伤口也泛起了红晕。萧莹莹帮着把三嫂扶到庞亦然背上,庞亦然背起朝药栈奔跑,萧莹莹一只手撑着两只灯笼,一只手扶着三嫂的后腰,紧随在后边。
幸亏远志药栈一直配有传统的蛇毒散,一是定期输送给红军和附近的游击队,二是向路过的商人贩夫和樵汉炭客换些米面油盐,没想到今天晚上自家倒派上了用场。回到药栈,庞亦然和萧莹莹先给三嫂冲服了药,又给伤口上涂了药膏,然后萧莹莹仔细地漱了几次口,也吃了些蛇毒散。到天快亮的时候,三嫂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头一句话就说:“我才不想死呢,死了便宜他刮民党了!你两口子听着,到过完年你俩给咱添一口人,刀尖药也就有继承的人啦!”
萧莹莹脸上闪过一片红晕,转身去灶间烧水。庞亦然就给三嫂说了他和莹莹发明的防蛇装备,就是给土布涂上桐油,然后一层层地沾到一起,等干透以后做成裹腿和鞋套,哪怕毒蛇的牙有多么锋利,都咬不透呢!
三嫂说:“好,我也要做你那种裹腿鞋套,多抓几只蟾蜍,等青瑄拿回麝香,咱就多多地配刀尖药。”
10.少掌柜回来了
在西安城里的商铺麻亮儿开市的时候,换了夜行装的庞青瑄,俨然成了一位豪气十足的少掌柜。他乘坐着黄包车进长乐门门洞时,向几个巡警扬扬手,巡警打着哈欠点头,庞青瑄顺手扔一包卷烟过去,近处的一个跑着接住了卷烟,拿过去给其余几个分发。车夫一路小跑,座上的庞青瑄二郎腿高翘,黑油油的皮鞋随着车夫的碎步在空中悠悠晃动,他右手举着一支套着长嘴子的纸烟,手指上的金镶玉指环分外惹眼。
车一到什味街坊北口,庞青瑄叫停了车夫,下车徒步朝庞然药馆踱去。他上套猩红锦缎蝠兽短褂,下穿藏青洗呢斜纹长袍,戴一顶平檐蝶结礼帽,炫一副水晶银框竹叶青茶色眼镜,踩着石板街面一路走着一边抱拳和街坊门店的掌柜、伙计们施礼寒暄。
有人问:“少掌柜,好久没见,又去南边发财哪?”
“在上海那边有了一爿药铺,才开张,还不敢说发财哦!”庞青瑄矜持温和频频颔首。
庞青瑄从侧门踱进了庞然药馆,正在药馆前院例行晨察的管家姚述之眼尖,把少掌柜迎进里院,正要说啥,却见庞青瑄拱着手倒退几步,然后转身向自家卧房走去。
庞青瑄三两步跑进卧房,三两下除去豪装。锦屏刚刚洗漱完毕,两口子免不了一阵久别后的亲热,絮叨些夫妻相思之情,随后青瑄又去抚弄睡梦中的儿子小广龙,觉得儿子又长了二寸,眼窍越发跟了他庞青瑄。
不大工夫,锦屏给丈夫打了两个荷包蛋,烙了几块油饼,青瑄要去请丈人爹来一起吃,锦屏却长叹一声黯然泪下:“青瑄,你先吃吧,过一阵子我给爹冲点莲子羹。先生说要给他吃好消化的呢。”
庞青瑄听出意外:“咋,爹有病?”
“上一回你来药馆向咱爹要麝香,当时,老人家手头是有一点存货,可已经答应留给人家商会会长了。你空手出城以后,爹老是长吁短叹,说是对不住你们娘俩和红军。第二天,就带上秦脚户,赶上骡子去陇南寻他的朋友张英杰进麝香。你也知道,张英杰是陇南武都的国军骑兵独立营营长,对我们父女有救命之恩,是他想方设法给咱爹弄到了上好的麝香。爹许是在回来的路上招了山岚瘴气,到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至今已有七八天时间了,还不见好转,先生总是给些消食的药,也不见大效。你说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娘俩这日子咋过?这么大的一个药馆谁来经管?”话没说完,锦屏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青瑄帮锦屏擦了眼泪,顾不上吃油饼荷包蛋,就向丈人爹的房间跑去,到门口时放慢了脚步,轻轻推开门扇,见老人家仰面躺在床上,一个壮年伙计刚给洗完脸,瞥见庞青瑄进来就点点头,端着铜盆走了出去。
庞青瑄听锦屏说过,这壮年伙计姓秦,叫秦周岐,是跟丈人爹跑过陇南的脚户。可最近庞青瑄听组织上的人说过,洮州藏区有位寺院活佛名叫金巴·嘉木措,洮河、大夏河、白龙江流域的各族人都称他“肋巴佛”。肋巴佛虽然身处宗教上层,但由于接触过长征路过的红军,受到革命思想的熏染,体恤民间疾苦主张民族团结平等,因此,在他的身边,围拢了许多藏回汉蒙土东乡族的群众,他们不堪军阀和政府的暴政苦苦寻求活路,已经准备聚齐饥民起事,急需一些药品支援。
老人听到有人进来,就叫起了女儿的名子。庞青瑄说:“爹,是我,青瑄!”
武修宦急得咳嗽了几声:“青瑄,你咋才回来,快到爹跟前来坐下。”
庞青瑄问:“爹,你咋啦?”
武修宦睁开眼睛:“青瑄,你娘可好?”
青瑄喘着气:“爹,我娘好着呢。你啥地方不舒服?”
“唉,先生说是胃肠不和、淤结不化。”
“那咱去西医医院看看走?”
“去过,那里的大夫说,胃上麻达不小,开刀没把握,叫回来吃草药将养着呢。”
青瑄见爹满满的两眼睛泪花花,拿起枕边的手帕,跪在床沿给爹把眼睛沾干。
武修宦伸过干瘪的手抓住青瑄的手掌,翘着嘴角的胡子:“青瑄,麝香咱有了,有百十两呢!等天黑了全拿到终南山去配刀尖药吧。”
青瑄动情地点了点头:“爹,我先拿十来两麝香上山,剩下的以后再分开带,用多少拿多少。”
“这么最好。”武修宦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闪亮的红铜钗子,颤颤地摩挲着,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唉,你娘是个心强命苦的人,和我没缘分,给她说要多保重身子呢!”
这时,锦屏端来一碗莲子羹,武修宦把红铜钗子塞进枕头底下。青瑄接过莲子羹,拿勺勺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勺,撮起嘴吹吹,喂到丈人爹嘴里。多大的工夫,武修宦才喝完了这碗羹汤,青瑄给丈人爹擦完嘴理顺了胡须,武修宦拉住了女儿女婿的手,交代了他身后庞然药馆的一些事情。一对后人听着听着,就悲情梗喉泣不成声!
从丈人爹房子里出来时,庞青瑄看见门上框背面,雁斜贴着一条约莫七寸长三指宽的黄表,黄表上画着符,符的丹砂线条像字又像画,曲里拐弯神秘莫辨。
回到自家房子,庞青瑄草草吃了几口,又穿上了长袍短褂,戴上了礼帽眼镜,急匆匆地走出里院,到二门时却收住腿脚迈开了八字步,稳稳地来到药馆铺面。
管家、坐堂先生和伙计们各就其位各事其职,他们迎客的、理货的、把脉的、抓方的、杵药的、噼里啪啦拨着算盘唱收的繁忙红火井然有序。在门口靠窗的一张八仙桌上,刘德维正眯着眼睛给坐在对面的一位妇人把脉。姚述之见少掌柜来察看铺面,急忙迎了上去,双手递过一把黄铜水烟壶,庞青瑄对他笑笑,轻轻地把烟壶推到一边,询问了几个经营上的事情,管家一一对答如流丝丝入扣。庞青瑄仔细察看了新添置的玻璃橱柜里的药品摆布对管家说:
“这里头要摆上庞然药馆特有的、贵重一些的成药,在包装上好好下点功夫。若是价钱定高点,反倒招人注意,能多赚些口碑呢!”
姚述之扶着金黄金黄的眼镜梁子点着头:“这也是老掌柜的意思,我已经派人去耀州窑上备办装药的青花瓷瓶去了。”
那边的先生刘德维打好了药单子,妇人去了柜上抓药。庞青瑄走到老先生桌前,老先生抓起庞青瑄的左手腕就要把脉,庞青瑄咳嗽一声坐到先生对面,问起了丈人爹的病情。老先生才看清是少掌柜,连忙说:“老掌柜肠胃上的病不是一年两年了,如今发作了下猛药老不回头,吃了调补的药,吃啥吐啥。我请同行来会诊过,都说要以调养肠胃消化癖结为主。”说话间卸下花镜擦着,微微地摇摇头,“唉,再好的药都是治病难治命,我也有点心虚了呢。”
庞青瑄说:“先生,病好了命也就好了,你老就先这么用药,只要我爹消化有所好转,你就瞅机会给补补吧。”
先生点点头。又来了病人,庞青瑄让开了板凳。
回到里院,庞青瑄向丈人爹说了红军那边的形势,收拾好了麝香,放下了一摞子铜板:“爹,军长和政委说啦,叫你先拿着这些,等以后穷人坐了江山,就加倍还给咱。”
武修宦笑笑:“你娘也给我许下了这个时间,那我就好好活着,等着穷人坐江山的这一天吧!”说着手又不由自主地伸进了枕头下边。
天黑了,街上的人还不少,庞青瑄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辞别亲人,离开西安城。他到灶头去烧了一盆热水,端到爹的屋子里,亲手给老人擦洗了全身,安顿他睡下。到门外,又给秦周岐交待再三,叫他操心好爹的饮食起居。秦周岐点着头答应:
“能成,能成!”
青瑄回到媳妇房中,广龙缠着爹不让走,要他多住几天,还说娘经常在夜里偷偷地哭呢!庞青瑄胸口一缩,觉得他欠这一家老小三口的太多了,等到革命胜利了,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一家人。
青瑄陪广龙玩了一阵“骑马马”,儿子就来了瞌睡,他搂着娃睡下,锦屏躺在青瑄的一边,叮咛不完的山高水远,昼夜平安之类的贴心话。
11.狼来了
第二天太阳一杆高的时候,庞青瑄回到了九间房,把麝香交给药栈。娘说庞亦然和萧莹莹到牛蹄沟捉蟾蜍去了,他们临走时说了若是麝香今日能到,正好明日是九月二十五——农历的逢五日,要采收蟾酥赶制刀尖药呢!
青瑄猛喝了一碗水,给娘说了丈人爹的病情,三嫂心里头沉沉的,一低头就淌了两串泪水。
“娘,等明日做好了刀尖药,就全部给红军送上去。见了军长我想告个假,回西安伺候伺候丈人爹,他老人家能不能掀过这个坎儿,我看还玄着呢!”青瑄说着就转过脸沾眼睛。
三嫂两只手擦着眼泪:“老天爷真个没长眼,为啥遭难的都是好人呢?”
说话间,听到拴在屋外的狼狗喘着粗气挣扎着狂叫,门外有人喊着要水喝。三嫂把青瑄一把推到门扇背面,自己倒了一碗凉开水,双手端着迎了出去。
一个五十多岁、走山打扮、行色匆匆的男人,弓着个驮背站在离门不远的树下,见三嫂端水出来就不冷不热地说:“哟,怪不得九间房景致这么好呢,才有个体面嫂子占山坐庄呢!”
虽然驼背说话底气不足,却能听得出是蓝山口音,三嫂拉下脸递过水碗,看到驼背的脸像涂了一层黄蜡。驼背也从头到脚打量了三嫂一遍,突然收回了接水碗的手,嘀咕着“板打……脚……胖马……寺”啥的,最后用力甩起肩上的褡裢,一弓一弓地走了。
三嫂心里跌进了一大块石头,端着碗呆呆地盯着驼背的后身,怎么也辨不出这个耳熟眼生的人是哪里来的,等那人走下牛蹄沟坡的时候,她才用力泼出去了碗里的水,还唾了几口驱邪避秽的唾沫,恶狠狠地骂:“哪个乱葬坟里钻出来的偷尸鬼,偏不偏叫老娘给撞上了!”
庞亦然、萧莹莹两口子提着捕蟾蜍的笼子,在牛蹄沟半坡和背褡裢的驼背打了个照面,驼背手插在褡裢里瞟了两人几眼,就匆匆闪下山去了。
回到药栈,四个人议论刚才的事,都感到怪怪的。庞亦然心细,他把“板打……脚……胖马……寺”念叨几遍后惊呼:“三嫂,驼背很可能认出了你是长着一双‘半大脚’的‘庞马氏’!”
庞亦然语出惊人,大家都睁大了眼睛。三嫂愣了一阵,忽然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必须稳定交通站全体同志的思想,于是干咳两声:“都别自己发虚,一个黄皮烂肉的驼背能把咱咋了?再说他十有八九认不得我,我听得来他是说他骑的一匹半大拉脚胖马死了,才自己走山路呢。”
其余三人都没有亲耳听到驼背的嘀咕,只好互相提了个小心,然后各做各的事去了。
九月二十五凌晨四更时分,庞亦然和萧莹莹顶着峰顶上的残月,打着灯笼去采收蟾酥,一个人点穴,一个人念着那首唐朝诗人留下来的五言律诗。到天亮前采收完蟾酥,拿麝香、蟾酥和其它药材合成好刀尖药的时候,已经快到午后了。庞青瑄即刻化装成老炭客模样,把新合成的全部刀尖药和几包蛇毒散往腰身上一裹,把军长奖给他的盒子枪往口袋里一装,转身就要出门,三嫂一把抓住儿子小声叮咛:
“娃啊,路上要多加小心,回来时,再带些手雷,我这右眼皮咋一个劲地跳呢!”
青瑄说:“嗯,快去快回!”说完抱住娘亲了一下,又对着庞亦然萧莹莹鞠了躬,忽地一个旋风出门去了。
天亮时,三嫂把狼狗栓到了药栈对面的坡边,把青瑄记的药栈往来账账本交给庞亦然,叫他压到箱子里,叮嘱庞亦然和萧莹莹遇事一定要冷静沉着,说万一有事,就把账本和文件一起烧了。庞亦然翻出黄绢蟾宫秘图紧紧地缠在腰里的贴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