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天宇上任一个多月了,文化馆长的人选仍然定不下来。这件事,曲天宇还想拖的。可是梁平安却等不及了。上司的话就是圣旨,这是他步入从政十几年后悟出的真谛。从一个痴心于文学的青年,迈过那道坎,他仿佛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剧痛。在县政府做了三年多领导的秘书,他自我感觉悟出了获得上司欣赏的秘笈,其实只有两个字:服从。指鹿为马的故事很形象,很贴切,不用推敲的。内心里虽也明白,那是一个笑话,一个谬误,却偏偏去附和,这样就会让上司开心,上升的台阶就一步比一步高,一步比一步荣华的。是的,你无需自己的思考,只需揣摩着上司的心便可以了。漆黑的夜里,你可能也在暗中讥笑上司的愚昧和混账,但白日里你还得看他的脸色,听他的指令,簇拥着他挺得笔直的身躯,遮掩着内心里巨大的扭曲。这种阴阳颠倒的日子只需一天天过下去,这叫隐忍,也是道家的哲学。做了水电局长、副县长以后,他对下属说的话,作出的指示,哪怕是错的,下属们也要不打折扣的执行,马虎不得的。领导错了要领导自己纠正,容不得下属指手画脚,指出领导的不对。这关系到领导的权威。然而,曲天宇不仅让他头疼,也令他恼火。他也明白,曲天宇不是附和指鹿为马的那种人,这种人,吃软不吃硬,硬上墙不行。再说了,他和曲天宇过去的关系,让他做不出强求的事,更不能摆出架子训斥一顿。但是,既然他说出了,曲天宇就得照办,这由不了他曲天宇。好吧,你拖着,我就用软刀子,看谁能耗过谁?
那天,梁平安用手机给曲天宇打了个电话。他不紧不慢地说:“曲局长啊,文化馆长的人选,你考虑好了么?”曲天宇回答说还没有呢。他刚说完,梁平安就关上了手机。曲天宇知道梁平安发火了。刚说了一句话就关机,这是对他的不满,也是警告。曲天宇心中憋着的一股怒火无处发作,就把手机甩在了沙发上。他想找个人诉说心中的郁闷,就又想到了林昌浩。前几天,林老师说他的儿媳妇临产了,老伴一定要去深圳看孙子,他要把老伴送去,估计需要一个星期,不知道他走了没有。
曲天宇没有打林昌浩的手机,直接去了文化馆。进去一看,文化馆的院子空荡无人,麻雀成了四合院的主人,叽叽喳喳的像是在开会。看见曲天宇进了院子,它们却并不惊慌。曲天宇的心底倒是来了冲动:大白天的,人都去了哪里?他皱起眉头,给林昌浩打了个电话,林昌浩接通后说他刚上火车。曲天宇吸了一口冷气。他真的不该在馆长未到位之前,放林老师走啊。群龙无首,干部们只好放单飞了。一个单位,如此下去,就该解散了。
犹豫了一阵,曲天宇心一横,拨通了梁平安办公室的电话。他明白该妥协了。这是无奈的,违心的。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他想坚持,可是目前这种境况,由不得他自己了。他说:“梁县长,目前找不出更合适的馆长人选,就让董奎试试吧。”梁平安公事公办地说:“曲局长,不要因为我的推荐,就马马虎虎了。我只是推荐,考察在你们。一定要全面、客观、公正地对他进行考察了解。你向文静苑部长汇报吧,我就不介入了。让宣传部把个关。”曲天宇心里像吃了只苍蝇,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他说:“这样吧,你让董奎现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梁平安说让我通知他,这恐怕不合适吧,说完就挂了机。
吃过晚饭,曲天宇去西街和父母亲坐了会儿,就来到了西门外潦河的老桥。明亮的月光洒在桥面上铺着的青石板上,为他黯淡的心境带来了一抹光亮。桥的两头,蹲着四个对称的石狮子。在咸余县境内,这种古建筑已经不多了。他记得,西桥与原来的西门不在一条线上,而是偏南几十米。桥两边的人家做着米面油的生意,形成了街巷。年代久了,人们就把这地方叫老桥头。他小的时候,水是清澈见底的,从清晨到傍晚,桥下都有妇人洗衣,淘菜,捶布。一个个女人盘腿坐在细软的沙滩上捶布。布是叠起来铺在石头上。那石头光滑,棒槌和布接触的一霎那,就产生了那一串串的“梆——梆——梆!”声,很单调,却很响亮。桥墩下不知藏在哪儿的蛙就随着那声音伴奏着。蛙的叫声是这样的:“咯哇——咯哇——”
青蛙的叫声,像是曲天宇心灵里的某种旋律,让他痴迷。那种感觉一种延续到他的中年。每当他心有烦恼时,就会到老桥这儿散步,寻觅蛙的叫声,倾听岁月的呼吸。这是他化解内心烦恼的良方。
远远近近像是笼罩着烟雾。月光是模糊的,横竖交错在柳枝、柳叶上,这儿的柳树极多,都是经历了许多岁月的树,让月光迷离。这样的景色宛若他此刻的心境。月光、柳树、青蛙、河水,这些事物糅合在一起,便是圆满的境界。虽是朦胧,却含着禅意。朦胧状态下的事物是最好的,凡事太清晰了,就无法糊涂。难得糊涂。这是古人的话,含着哲理的。曲天宇的心迷离着,步子也就慢下来。走过老桥头,他走下河床,凝视着月光下的河水。他想着,河水的底层是水草和浮萍。人类总是把河流拟化为生命,那么水草和浮萍就是弹奏着生命的琴弦。水分解着生命的思维,贯注着生命的理性。他从中发现了关于人与自然的秘密——在这里,人与自然和谐亲密。他蹲下身子,用双手撩起一捧水,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走上河的东岸,曲天宇走到岸边的一片竹林旁。抬抬头,月亮潜进了云层,地上也就消失了他的影子,只是弥漫着他的呼吸。他想着,不就是一个文化馆长么,何必如此较真。古时三岁的孩子都当皇帝呢,馆长算个啥?这样一想,也就想通了。
第二天,曲天宇让人叫来了董奎。董奎进了曲天宇的办公室,就让烟点火。曲天宇毫无表情地点燃他递过来的烟,问他愿意来文化馆吗?董奎拢拢头发,爽快地说行啊。曲天宇说文化馆是个穷单位啊。他想,要是董奎自己提出不来,那就好了。董奎架起二郎腿,把手中的烟灰弹到了地板上,说关键看怎么运作啊。其实,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烟灰缸,他却视而不见。曲天宇皱了皱眉。董奎又说寻钱的路数还是有的。文化馆有的是吹拉弹唱、音乐舞蹈方面的人才,办个文化演出公司,还愁没有钱花?曲天宇想文化体制改革,提倡的就是兴办文化产业。不妨让他试一下,也许会让文化馆走出困境。不过,文化馆的基本职能,还是不能忽视,必须对他敲明叫响。他说文化馆还要指导基层的文化活动,组织、承办全县性的文化活动,另外,还要培养各种文学艺术人才啊。董奎说这你放心。文化馆挣了钱,就会投入到这方面来。他的回答让曲天宇稍稍放了心。馆长的人选就这样了,副馆长让樊亚涛来当。
就文化馆馆长的人选问题,曲天宇召集了局党委会。局党委委员,除了几名副局长,还有局办公室主任柳宣、图书馆馆长王志忠、电影公司经理刘欣、体育场场长吴天勇、文物管理处主任张斌。曲天宇把馆长人选的情况介绍了。他心里明白,上次他分别征求几个副局长的意见时,他们都不同意董奎。但是,他希望在党委会上他们会改变态度。他刚说完,郑亚雯就表态说同意。在曲天宇面前,他总是扮演着冲锋在前的角色。曲天宇朝曹大鹏看了看,意思是让他发表意见。毕竟,在党委成员里,他年龄最大,资格最老。曹大鹏喝了口茶,右手的指头在桌上轻轻地敲着,说董奎不是科班出身,无论是业务水平还是工作能力,我不是十分放心。南博也面无表情地说不合适吧。其他几个党委委员一看两个副局长这样的态度,也就不便开口了,都在躲闪着曲天宇的目光。曲天宇一看这情形,觉得还是搬出领导的意图才能收场。本来,他是不想那样做的,可是没有更好的理由了。于是,他慢吞吞地说:说实话,这个人选我也不是很满意,但是,这是县政府领导再三举荐的。沉默了会儿,曹大鹏说既然是领导的意思,那就让他干吧,反正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郑亚雯也说我看也就那回事吧,何必为一个馆长得罪县领导呢?南博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又闭上了。曲天宇问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几个党委委员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曲天宇说那就这样吧,让柳宣通知文化馆的全体干部下午开会。散会后,他并没有轻松下来。他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作出违心的事情。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十分悲哀,心里针扎似的隐隐作痛。他扭头看着窗外。刚才阴沉着的天色更加黯淡了,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午饭时,果然就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冒着雨,他和曹大鹏、柳宣赶到了文化馆。当他在文化馆全体干部会上宣布了董奎任馆长、樊亚涛任副馆长时,他仿佛看见了无数诡异的眼睛。有迷惘,有质疑。这是他上任后的第一次人事任免决定,就遭遇到如此的冷场,令他暗自叫苦,有种被强奸的感觉。
下午四点多,暴雨停了。曲天宇一直晦暗着的心境明朗了些。他想很快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就打开电脑搜索了韩红的《青藏高原》。听了几遍,又找到了杨洪基唱的《三国演义》的主题歌《滚滚长江东逝水》。他喜欢那首歌的韵律和境界,不由自主的跟着唱起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晚饭后,曲天宇的手机响了,是席常农。说他在金港夜总会,让曲天宇过去。正好,曲天宇需要一个发泄的场合,就过去了。
金港夜总会在人民路的繁华地段。这儿是县城新区。林立的高楼上霓虹灯闪烁,让夜色显得烦躁不安。曲天宇在出租车上闭了眼,色彩艳丽的景象,不适合他的审美感觉。下了出租车,他迟疑着走进了夜总会的玻璃旋转门。席常农在一个角落里坐着,见他进来,招呼服务员打开桌上的啤酒。曲天宇坐下来,问你常来这种地方啊?席常农自嘲着说:“为什么不能来?我们不仅需要面壁思过,还需要莺歌燕舞啊。人啊,何必折磨自己,人生苦短,要及时享乐啊。”
曲天宇喝了口酒,问道:“董奎当了文化馆长,你知道了吧?”席常农给他面前的杯子倒满了酒,说:“不知道能请你喝酒?这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啊。“曲天宇淡淡地说:“请你请不动,谁当还不是一回事?”他端起酒杯一骨碌喝下。
“早知道是这个结局,我不该推辞。”席常农也一口气喝完。“你看着,董奎这小子会利用馆长这个位子,为自己创出一片天地的。那小子鬼点子多着呢。这几年,他可是利用文化这个舞台发了不少财啊。真正的文化人,就不知道怎样利用自身的价值赚钱。可悲,可悲。”席常农仿佛在自言自语,一杯酒又下肚了。好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话说,只是闷着头喝酒。
主持人把五名歌手集中在舞池的中央,分别演唱了《我们新疆好地方》、《美丽的吐鲁番》、《晚风》、《来吧,姑娘》和《让我深深地吻你一次》五首歌。一名服务生向台上的主持人递了一张纸条,女主持人笑吟吟地向大家介绍:“下面,应梁先生之请,由刘倩小姐给诸位朋友献上一支《我的爱和别人不一样》。梁先生是用五百元点这支歌的。”场内非常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场内搜寻那位出手不凡的梁先生。可是,望来望去,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位被称为刘倩的歌女,穿着一身拖地的白纱裙上场了。她的头上插着几朵鲜红的牡丹绢花,粉红的脸蛋配上那身雪白纱裙,反差强烈,越发透着使人怦然心动的丽姿和性感。女主持人不失时机地地向大家介绍道:“刘倩小姐不但歌唱得好,还是我们咸余县美丽的女模特儿!欢迎刘倩小姐给大家献歌。”
刘倩走上台,向观众鞠了一躬,自谦地说:“谢谢主持小姐的介绍,其实,我是一个平常的、水平有限的歌手,能在这良宵美景中与各位共度美好的时光,能让诸位高兴,已经是我的莫大的荣幸了……”她扫了一眼掩藏在歌厅角落的包房说:“我非常荣幸地为梁先生唱这首歌。他点的这支歌,说明他的爱情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内心世界一定丰富多彩,美丽多姿。是的,他不仅爱我们这座古老的小城,而且爱所有在座的朋友,我想,他会得到许许多多的爱……”
曲天宇朝角落那个包房看去,里面点着一根蜡烛,根本看不清坐在里面的人的模样。会是那个梁先生呢?咸余县的人?渭城市的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人?出手会如此大方?正在想着时,刘倩动情地唱了起来:我的爱和别人不一样,你怎舍得让我受伤;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明天不会有人记得,今夜的凄凉,而我的梦却只有这一场……歌罢,掌声骤起。刘倩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说:祝梁先生事业有成,吉祥如意。然后姗姗退场了。
席常农用暧昧的目光扫了曲天宇一眼,附在他的耳边说:“你知道梁先生的大名吗?”曲天宇疑惑地摇摇头。席常农却神秘地笑了。舞台一侧,突然闪出董奎的身影。曲天宇和席常农的目光对接在一起,相互一笑。曲天宇忽然醒悟了,这夜总会就是董奎开的呀。
散场时,席常农喊着服务员买单。一个男服务生刚过来,董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拦住了服务员。他笑着说:“曲局长大驾光临,金港夜总会蓬荜生辉啊。”他俯下身子,带着满嘴的酒气对曲天宇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办的,不要买单了。”曲天宇还没张口,席常农就说了:“董馆长啊,那怎么行啊。做生意也不容易啊。”说着把手中的钱塞给服务员,说结账吧。服务生看着董奎的脸,不知所措。董奎满脸含笑,说我这个面子不给啊?席常农说这不是在你家里啊。我的馆长啊。我们又不是土匪,白吃白喝啊。他绵里藏针,那样子如果不收钱,就决不罢休的架势。董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眼神里透出一种恶狠狠的光。曲天宇捕捉到了那种光芒,想着,这才是董奎的真面目啊。他的心头,流泻出阵阵凉意。席常农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去吧台结账去了。曲天宇也站起来,拍拍董奎的肩膀,说让他去结吧。做生意也不容易啊。要是熟人来了,都不结账,那这生意还能做么?董奎尴尬地点着头,说也是,也是。
和曲天宇走出酒吧。雨后的夜空,星星格外灿亮。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席常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他说:“天宇啊,这个人,早晚会给你带来麻烦。”他闪着诡异的眼睛,如同哲人般的忠告。席常农又问:“那个梁先生,你心里有数了吧”?其实,曲天宇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还是装着不知道摇摇头。席常农说:“是我们的梁平安副县长啊。我来这儿不是一次两次了。开始,我也不知道是谁。有一次,我看到他中途急匆匆地从包房出来,像是有什么急事。我才明白了。”
曲天宇踩着了一颗小石子,一抬脚,把那颗石子踢飞了。一个抛物线过去,石子便落在十多米外的马路上,沙哑似的,发出一声哀鸣,仿佛他心灵里的某种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