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第三天,曲天宇去拜见自己的老上级、县长吴俊超。县政府大院在东大街靠近钟楼的地方,文庙的东侧,位置不错。县政府办公楼和县委办公楼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显得破旧不堪。马瑞龙来后,把县委办公楼进行了装修,美化了大院。马瑞龙为了搞平衡,让吴俊超把政府办公大楼也装修一下,可是吴俊超轻描淡写地说县财政很紧张,以后再说。为这事,马瑞龙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认为吴俊超故作廉政,其实是让他丢人。打那以后,马瑞龙就开始提防起吴俊超来。
吴俊超不是咸余县人,家在邻县的周南县。文化大革命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考上了西北农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农科院工作,后来为了照顾自己的家庭主动要求回家乡工作。恰巧当时咸余县的农业局长是周南县人,闻讯动员他来到了咸余县农业局。他先是在县农科所干了两年多,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又调到了农牧局机关,从秘书干到办公室主任,后来是副局长、局长。曲天宇在县三中教书时,吴俊超当时是县委宣传部长。他在省报的副刊上看到了曲天宇写的一篇散文《迷人的潦河》。五千多字,几乎占了一个整版。他打听到当时的教育局长崔凯跟前,崔凯得意地说:他是我的学生,是个好苗子。你那儿不是缺笔杆子么,正好。到宣传部新闻科以后,他没有给吴部长丢脸。几年后,又是吴俊超推荐他去乡下做党委副书记。一开始,他还不大乐意,觉得干新闻这一行适合自己的口吻。可是吴俊超对他说:“天宇啊,宣传部可没有干到老的干部啊。进了机关,你就必须有更多的想法。要是没想法,那就干脆别进来。我不想说为人民服务那些大道理,然而,你想为老百姓干点事,就得在位子上。本来嘛,在宣传部呆上五年,才可以派下去当领导的,你才三年多啊。论资历还轮不到你呢?再说了,下去理应先做副乡镇长,然后是副书记、乡镇长,再到书记。你跨过了一个坎儿,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正是在吴俊超的关照下,曲天宇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按照他的人生设想,是做学问,而不是仕途。可是,入了这个局子,就如一匹马被套进了车里,要再挣脱就很难了。这涉及到人的尊严,以及众多人看待你的目光。
吴俊超正在审阅文件,见他进来,摘下老花镜,合上了文件夹问:“怎么样,文化局的工作不好搞吧?”在老领导面前,曲天宇也就实话实说:“好我的老领导呢,你把我推到了这个位子上,是让我历经一次炼狱的滋味。”吴俊超眯着眼说:“这你就不懂了。越是难干的地方,越能锻炼人。别看那个破地方,要去的人能排一个队。为什么啊?名声好啊,有些人来党政部门工作图的是实惠,有些人图的是名声。再说了,文化局也不是没有油水。文化稽查队管着全县的文化市场呀,这里面名堂多着呢。要想发财,那些经营户谁不想巴结你?下属单位虽然现在都不景气,可是它们都占据着县城的黄金位置啊。将来免不了开发建设。现在的贪官,都是从基建打开缺口的呀。”吴俊超笑了。曲天宇开了句玩笑:“这么说,吴县长是要我做贪官了?”吴俊超仰头把杯子的水喝完了,说道:“你不是这种人。这我清楚。打死你,你也学不会贪。可是,别人会贪啊。让你去把这个关,我放心。更重要的是,不懂文化的人做了这个局长,要闹出笑话来。只有你我放心。起码,目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曲天宇起身给吴俊超面前的杯子里添了水,放到他面前。吴俊超又说:“你不是外人,我就不说假话了。在这个圈子做事,说穿了就是做关系。当然,我不是要你巴结那个上级领导,你也不会这样做。我说的关系,就是和主管县长的关系,宣传部领导的关系,几个副局长的关系,还有和下面科长、干事、下属单位领导的关系。这些关系处理不好,都会影响到你的工作。”曲天宇点点头。停了会儿,吴俊超又说:“几个副局长里面,电视台那个南博,你要注意。他是凭借老子的面子上来的。原来么,是玻璃厂的工人。老子当了财政局长后,就把儿子活动到电视台了,不到两年就当了台长,成了副科级,把工人身份变成了干部身份。这种人不学无术,就是靠关系。说实在的,我对他不放心。将来,可能捣你蛋的,恐怕就是他了。这次机构改革,他花了钱想当这个局长,让我给搅黄了。这种人,你把心交给他,他就当成肉包子喂狗了,说不定啥时候咬你一口。”
“我走得端行得正,怕他什么?”曲天宇坦然地说。吴俊超摇摇头说;“你呀,书生一个。你不惹人,人要惹你,因为你挡了他的道,堵了他的门。连这你都不懂?我担心,在以后的路途上,你会跌跤。”老领导的一句肺腑之言让曲天宇的心顿时像被蝎子蜇了一样。他想,我就不懂了,我怎么会跌跤?吴俊超没有在乎他的表情和心理,继续说道:“怎么样,星期天有功夫赔我钓鱼去,顺便带上副相棋,钓累了下下棋,跟神仙似的。我不喜欢打麻将,玩扑克牌,也不喜欢唱歌跳舞,一生就三个嗜好,钓鱼、下棋、写字。这三样是解脱烦恼的妙方。古人说:士君子在尘世中,摆脱得开,不为所束缚;摆脱得净,不为所污蔑,此之所天挺人豪。下棋、钓鱼、写字都是定心之作为。否则,整天忙来忙去还不把人累死?”吴俊超的老伴前年冬天患脑溢血去世了,唯一的女儿在渭城市建委工作,在城里安了家。平时,他就靠业余爱好打发寂寞。曲天宇说:“好啊,过去我总是把业余时间放在写作上,那样活着太累了。看来我要向你学习了。”吴俊超说:“写作是你的长项,要不是把你调到机关,兴许你早就成名了。我劝你不要放弃写作,那是你生命的价值。这些话,对别人我是没法倾诉的。”曲天宇笑着说:“那我现在就辞职啊。”吴俊超说:“现在不行,你刚到文化局,总得干几件像样的事啊。再说了,我还在县长的位子上,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得给我把这个局长当好。如果我不当县长了,你爱干啥干啥去。”曲天宇笑了笑说:“那就舍命陪君子啊。”
两人正说着,常务副县长崔凯推门进来了。曲天宇上高中时,崔凯是校长。每到周一的早上,在操场上跑完操,升了国旗,师生们就集合在一起,听他在台子上讲话。他不念稿子,背着手,扬着头,有时就眯着眼在天空寻找什么。大多时候天上啥也没有,偶尔的一只或一群鸟儿会牵引着他的目光。古今中外的人和事他什么都知道,头悬梁,椎刺骨啊,司马光砸缸啊,孔融让梨啊,引吭高歌啊,苹果落在牛顿的头上啊……他梳着大背头,脑袋圆圆的,在学生们的眼里,像装满知识的仓库。那时崔凯是他的人生楷模,是他的崇拜对象。在一次全校学生作文竞赛中当校长的,曲天宇得了一等奖,是崔凯把获奖证书发到了他的手上。从那一刻起,崔凯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曲天宇站起来,用过去的称呼叫了声崔校长。崔凯拍着他的肩膀说,文化局长担子不轻啊,有什么困难尽管找吴县长,还有我。曲天宇说你们管着全县的大事,哪能总是来麻烦你们呢。崔凯说那就见外了,学生找老师那是天经地义的。说完他就坐下和吴俊超说起工作上的事来,曲天宇就告辞了。
出了吴俊超的办公室,曲天宇走进了主管文化的副县长梁平安的办公室。
大学毕业后,梁平安和曲天宇一起分配到了县三中,都教高中语文。吃过晚饭,两人一起昂着头,背着手到田野、河畔散步,夕阳的光映在两人瘦弱的背影上,成为旷野里的一道风景。梁平安比曲天宇高大,长得一表人才,留着时髦的偏分头,收拢了许多女学生的心。下午自习的时间,他的房间里成了女学生聚会的场所。她们一般不单独去,总是约个伴儿,或者三五成群。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是春心荡漾的时刻,叽叽喳喳,笑声一片,宛若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那时的梁平安,在女孩子的青春围裹中,如贾宝玉般生出幸福的梦幻。不同的是,贾宝玉的梦是虚幻的,而他的梦却是真实的。他曾经对曲天宇发誓说要做当代的曹雪芹。他房间的灯光,总是教师宿舍楼熄得最晚的。楼下,就是女生宿舍。有心思的女孩子睡醒了,望着那扇窗户的灯光,就有了不着边际的幻想。学校成立了蓝鸟文学社,校长让梁平安负责,每周活动一次。参加文学社的学生,女孩几乎比男孩多了两倍。那些女孩,无疑是冲着梁平安去的。可是梁平安的心思却不在这些女孩子的身上,再说他大学刚毕业就和黎芳结了婚,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一有女学生来房子,黎芳就警觉起来,防贼似的防着丈夫。
那会儿,梁平安把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文学上。他对曲天宇说,我们是农民娃,要高人一头只有靠自己奋斗了。我们学中文的,不在文学上下功夫还能靠什么?说这话时,他握了握拳头,咬着嘴唇,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狠劲。曲天宇没有梁平安那样在文学上的狠心,也没有他那样急功近利,因此他写的散文,除了被省市的报纸用过几次,文学刊物一篇也没有用过。而梁平安写的几篇小说,发表在了《渭城文艺》上,曾经被省作协叫去开了一次青年作家创作座谈会。文学的大门正在徐徐为他打开,他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那道门槛。在曲天宇去宣传部之前,县政府办公室来三中选秘书。那时行政机关几乎全是在教师中选人的。本来别人推荐的是曲天宇,却被梁平安中途“劫持”了。他事先知道了消息,把自己发表过的小说拿到了政府办公室严副主任的家里,顺便带着礼品。这样,那个严副主任就改变了主意。不久,梁平安就被调到了政府办做了文字秘书。从那时起,他就放弃了写作,用心谋起了仕途之道。曲天宇知道了真相后,心仿佛被蛇咬了,感到自己受到了这个老同学的嘲弄,发誓再也不理梁平安了。这个老同学,原来是用文字做敲门砖的。他的骨子里,其实是早就刻下了当官这两个字的。这人各有志,本不必勉强的,但是出卖朋友这类人,是让他深恶痛绝的。
梁平安刚打完一个电话,放下电话笑着问他当局长的感觉咋样,曲天宇说心烦啊。梁平安说,可是有小车坐了,有人请吃请喝了,有人看你的脸色了。老子说福祸相依,俗话也说有利就有害么。他拿起桌上的“玉溪”烟,递给曲天宇一支,说你一直抽的是“猴王”,这下该换牌子了吧,老抽那种烟让人笑话。曲天宇摇摇头,掏出自己的烟,说我还是觉得“猴王”顺口。梁平安尴尬地收回烟,顺手放在桌子上说,那好啊,把你收的好烟送给我。他又笑了起来。曲天宇看着他的笑脸,想着过去在学校他是从来不笑的,现在怎么就变了,又想笑有时候是一种伪装,是一种掩饰,便问他现在还写不写小说。问过了,却又觉得自己傻得可爱,现在还跟梁平安谈什么文学啊。梁平安收敛了笑容,狠狠地抽了口烟,说文学那玩意太清高了吧,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再说了,那玩意也养不了人。一篇小说,就几十元稿费,几包烟钱。整天弄得神经兮兮,人不人,鬼不鬼的。前几天我在街上碰到了席常农。这个老兄,写诗写得神经都有毛病了。那天,他看着我,目光痴呆呆的,像中了邪一样。
“这个老兄,现在连科级都混不上,你得关心关心他啊。”曲天宇说。梁平安淡淡地说:“我不管干部,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曲天宇明白了,梁平安早已瞧不起席常农了,甚至还有点仇视了。那位席老兄,身在政府大院,偏要摆出一副与政府大院格格不入的样子,给梁平安这样的人看。
沉默了会,曲天宇想脱身,可又觉得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不合适,他现在是自己的主管领导了。到了他的办公室,总得汇报些工作上的事啊。可是他又厌恶汇报这个词,就非常懊恼做了这个局长。低了头站在别人的屋檐下,而这个人偏偏又是玩弄了自己的昔日好友。这难道是命运的刻意安排吗?然而他偏偏是个学不会掩饰自己的人,让他忘掉过去的一切,服服帖帖地听他的指示,那种折磨人的滋味是他无论如何无法承受的。但是既然来了,总得找些话题啊,就问到了黎芳。梁平安淡淡地说,还那样。曲天宇知道又找错话题了。他是心知肚明的,梁平安这一辈子最悔的事就是自己的婚姻了。按说像他那样的美男子找不下多少美女做妻子?然而,命运就那样捉弄了他。他还没有上大学的时候,就和黎芳订了婚。黎芳比梁平安大两岁,个子又矮。她高中毕业就做了纺织工,缠上了梁平安。梁平安也是把握不住就上了她的身子。这一来,他就永远甩不掉黎芳了。黎芳的烈性脾气他是知道的,父母亲都怕她几分的。梁平安敢一脚蹬了她,她就敢一刀子捅死你。做了副县长后,梁平安一反在学校时的洁身自好,常在外面沾花惹草,她不是不知道,也曾想捉奸在床的。可是梁平安在这些事上,做的是天衣无缝,黎芳怎么也拿不到把柄,后来索性不想那些事了。因为梁平安给足了她面子,先是把她从纺织厂调到了县农科所,又从农科所调到了报社。如此的变动,咸余县怕是没有几个人能做到的。黎芳满足了做女人的虚荣心,还会跟丈夫较什么劲?再较劲,就是傻瓜一个。曲天宇在街上碰到她时,她总是挎着一个篮子上街采购,圆脸上堆砌起来的笑容啊,活生生一个庸妇的表情。
这当儿,有人进来了。曲天宇如释重负,连忙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