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3年9月的某一天,金国有一对老夫妻,带着他们的儿媳以及5岁的孙子,正在中都城外北边郊野里收割水稻。
这里虽说还是中都郊外,但平坝已经到了尽头,陆地开始往上拱起来,拱出一堆堆小山包,就像一个巨人喘一口长气后,接着拐个弯儿,气往回里顿了顿一样。
站在小山包上往中都方向望,那上方的天空中,经常有大片大片雪白蓬松的云朵,好似下面有一个巨大的蒸笼在蒸着白面馒头。晚上,这边头顶的天空,有时月朗星稀,有时乌云密布,都极分明,但中都那边的天空,却混沌难分,始终褐红一片,仿佛有巨大的火焰一直在燃烧,一年又一年了,久久不灭。
老头姓耶律,祖上曾经是辽国贵族,但是在上好几代就已经没落了,到他这一代,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祖上还曾经阔过,就连不远处的都城,他都没去过。他虽然也有亲戚在城里,却是从来都不敢走动。
他们在这块小山包上有几亩薄田,虽然不多,一年四季却不能松懈,春播夏耘秋收冬藏,必须一个日子紧追着一个日子走,才能勉强有好收成。即便能丰收,也填不饱肚子,田少,赋税重,交税以外,已所剩无几。耶律老头和他的儿子还经常被官府支派各种任务,庄稼活儿只能由婆媳两人做,连5岁的小孙子都帮忙了。
几个月前,儿子又被官府征去打仗了,现在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立秋过后,二十四个秋老虎,田里的稻子一眨眼就变了脸色,要不抢紧,稻子就倒在田里,收不起来了,再没人手,也得拼命。
天不亮,一家子就起床了,简单咬几口咸菜面疙瘩,就到田里。照常规的情况,一个收稻队伍至少要十个人,从前到后依次是:四个人割稻,一个人抱把,两个人脱粒,一个人拴草,两个人背谷。但只有三个人,老婆子和媳妇割,并兼顾拴草,老头子一个人抱把、脱粒,最后大家共同背谷。紧打紧算,还有富余,留5岁的小孙子在后面拾稻穗。
中午早过了,一家人都还没有吃饭的意思。饭又有什么好吃的呢?几个窝窝头、一碗酸汤,早上就做好放在那里了,每顿都吃得嘴里冒酸水,就是饿了也不会有什么食欲的。
也是不敢吃啊,本来是晴天丽日的,突然天色就暗下来了。耶律老头抬头望了望天,觉得有些奇怪,天上并没有乌云,那日头还在呢,怎么就这么暗呢?而且,耶律老头似乎还听到一阵隐隐的声音,像是一个巨大的雷涌过来,但奇怪的是这个雷不是从天上来的,倒像是贴着地面滚动一样。地面有些震动,板桶里的谷粒不由自主地轻轻抖起来。
声音越来越大,踢踢踏踏,噼里啪啦,连老婆子和小媳妇也听见了。她们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了望耶律老头。耶律老头心里咚咚跳得厉害,充满不安,他像在安慰别人,又像自我安慰地说:“雷声这么大,要下雨了吧?”
“这是雷声吗?”小媳妇迷惑不解,“真要下雨了吗?”
老婆子愤怒地喝道:“既然雨就要下来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干活!”
但是,连她自己也没有行动,站在原地发呆呢。
一场风吹了过来。真是一场猛烈的风,风头撞过来,耶律老头一下没站稳,趔趄几步,差点儿跌倒在地上。风头过去后,后面竟拉着黄云一样的灰尘,升腾起来,遮住了大半个天空。
小孙子已经醒了,吓得哭喊着跑过来,直往他母亲怀里钻。他母亲也害怕,往四周望了望,却没地方去,只得软软地蹲下去,把儿子的脸埋在她身上。
踢踢踏踏的声音似乎已经到头顶了。强劲的风一浪一浪打在身上,后颈皮一阵阵发凉。在铺天盖地的灰尘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站满了一群骑马的人。小媳妇首先看到的是一排排的马腿。马,小媳妇是经常看到的,但是这样又粗又短的马腿,这样小个子的马,小媳妇还是第一次见到。骑在马上的人也非常奇怪,五短的身材、宽阔的脸、扁平的鼻子、凸得很高的颧骨、眯细的眼睛、厚厚的脏兮兮的嘴唇、稀疏拉碴的胡子,尤其让小媳妇觉得怪异的是他们的头发,脑顶上都光光的,周围却编出一条一条数不清的小辫子,乱乱地垂在脖颈上。
小媳妇不由自主地望了望耶律老头。耶律老头的表情严肃而绝望,小媳妇看见他的喉结极慢地蠕动了一下,低沉地吐出三个字:“蒙古人……”
但是耶律老头的声音迅速就被淹没掉了。那些蒙古人微昂起头,厚厚的嘴唇忽然都往耳根咧,露出焦黄稀疏的牙齿,脸上的狞笑像是要抖下来一样,伴随着他们的身体跳动着,同时他们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狼嚎一样的巨大啸叫,尖锐而高亢,像针一样直往耳鼓上扎。小媳妇忍不住又埋下头,用手捂住耳朵。
一个蒙古人过来,抬手就给了老婆子一鞭子,把她打倒在地。老婆子迅速站起来,只见那蒙古人嘡一声拔出马刀,那窄窄的弯弯的刀叶在空中闪出一片强烈的白光,小媳妇尖叫一声,她没有再看见她的婆婆,她只见那地上瞬间就开满了一朵朵妖艳的梅花。
小媳妇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几个蒙古人就朝她冲过来,抓住她的手,把她拖过去,其中一个蒙古人的嘴已经凑到她脸上,她只觉得一股浓烈的羊骚味直冲过来,熏得她几乎窒息。
小孙子嘶声哭喊着,拉住她的手不放。一个蒙古人抬起脚,就要向小孙子踢过来,另一个蒙古人的手又已经放在刀把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耶律老头猛冲过来,抱起他的小孙子就拼命往外跑。后面传来蒙古人浪荡的哄笑声以及他儿媳凄绝的惨叫声。但是耶律老头已经顾不了这些,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跑得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一定不能让蒙古人抓到他的小孙子,一定要把他藏起来,保护起来,否则,他这一家在这世上可就要绝后了!
耶律老头抓着自己的胸膛,凄厉大喊:“报应啊!这是报应啊……”
耶律老头想起他年轻时候的事来。那些年,他经常被官府征去当兵。他自然是不想去的,但官府要征,却是谁也不敢违抗。几十年的当兵生涯,很多人都相继在他身边倒下去了,而他却侥幸活了下来。
每三年他就会被征进军营一次,任务完成后就又回来。虽说也是当兵,却不像常规兵一样,上战场和敌人厮杀,他们的任务很特别,就是被拉到寒冷的漠北草原上,直往有毡帐的地方冲,见到蒙古人就砍,尤其是对一些小孩,决不放过。一家一家砍,一片一片砍,砍完就走,顺便把他们的马群、羊群赶回来,交给官府。
他的刀劈在蒙古老百姓身上,就像劈在猪牛羊身上一样。直到他太老了,他才不再被官府征去做这样的事情。
现在,蒙古人显然已经强大起来,否则,他们也不会打到都城来……
耶律老头不敢再想了,背着小孙子往家里跑去。
然而哪里还有家呢?他的家已被大火烧成了灰烬,他只能依稀从方位上辨别出哪里是他的家。不止他的家,左邻右舍的房子也被烧得干干净净,到处是哭哭啼啼的人,地上满是尸体,世界完全变了样,早上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一眨眼工夫,就像是从人间走到地狱。
家里遭受这样的灾变,老婆死了,儿媳下落不明,儿子又不在家,就他祖孙两人,该怎么办呢?
耶律老头突然想起他有一门亲戚在京城里。那是他一个远房侄儿,叫耶律楚材,是一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有一缕很长的大胡子,小时候还随他父母到耶律老头家来过,前些年听说中进士到开州做大官去了,不久又回中都来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耶律老头想,反正家乡也什么都没有了,不如去投奔侄儿,问问这个有大学问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时还可以请他帮忙找一下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当耶律老头被耶律楚材认出来的时候,耶律老头忽然像小孩找到自己的父母一样,搓着手,抹着泪,哭了个昏天黑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耶律老头终于安静下来。他用手胡乱擦把脸,问道:“老爷,听说您到开州当大官了,怎么又回来了?”在辈分上他是耶律楚材的长辈,但他不敢托大,小心地喊“老爷”。
“别说了,”耶律楚材长叹一声,“当今天下,那些官老爷们,只知道升官发财,搜刮民脂,谁还真正为老百姓做事情?我耶律楚材从小熟读圣贤书,岂能与这样的人为伍!”
耶律老头说:“他们怎敢这样?难道就没人向皇帝揭发吗?”
“向皇帝揭发?”耶律楚材冷笑道,“揭发当然是有的,不过,无非是通过所谓的揭发,把原本进别人腰包的民财刮进自己腰包而已!而且当今的皇上……唉,一言难尽啊!”
耶律老头疑惑地问道:“老爷,您是读书人,您说,咱们金国本来是纵横四海、天下无敌的,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孱弱了呢?”
耶律楚材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恨恨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金国时至今日,都是作茧自缚、自掘坟墓啊!”
耶律老头不明白耶律楚材说的是什么意思,又问道:“那些蒙古人,前些年还任我们宰杀,怎么突然之间就这么厉害了呢?”
耶律楚材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说:“因为他们出了一代雄主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耶律老头除了年轻的时候去过漠北草原杀蒙古人,回来后就一直在乡下侍弄他那几亩薄田,对近些年的国际大事几乎一无所知,便问,“成吉思汗是谁呀?”
“成吉思汗是蒙古人的一位可汗,不过,这个可汗与蒙古以前的所有可汗都不一样。以前蒙古为什么那么不经打?因为他们是一盘散沙。他们分为很多部落,这些部落各自为政,又互相争斗,彼此内耗。当外族入侵的时候,他们为了各自利益无法联合起来,很容易被各个击破。而成吉思汗用他的一条铁鞭打遍了整个漠北草原,把四分五裂的蒙古人捏合成一个整体,贯成一支箭!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这一支箭上,这箭一下就具有了强大的能量。据我的判断,当今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块盾能够抵挡这支箭的冲击!它将穿透一切,甚至把太阳射落!”
耶律楚材像在给耶律老头讲,又像在自言自语。他的描述让耶律老头惊讶不已,他大张着嘴,半天没有合拢:“真有这么厉害?连我们金国也不是对手?”
耶律楚材嗤笑一声:“金国怎么可能是对手?你还不知道吧,从前年开始,金国已经和成吉思汗较量过几次了,没有一次打赢了的!为了抵抗蒙古人的入侵,朝廷在边关上加固了一条三千多里长的长城,七十多个堡垒,但这些长城和堡垒在蒙古人的强弓硬弩下都不堪一击。前年7月,成吉思汗率兵冲击长城,当时皇帝怕了,赶紧派人和成吉思汗和谈,成吉思汗不答应,没办法,皇帝只得派平章政事独吉思忠、参知政事完颜承裕领军抵抗,但只几个回合,据守乌沙堡的独吉思忠就败逃了。皇帝派大将郭宝玉救援,郭宝玉也打不赢,投降了。接着,皇帝又派完颜承裕率30万大军阻截。完颜承裕在野狐岭扎下大营。成吉思汗让木华黎为先锋,对完颜承裕的大营一阵冲击,完颜承裕又溃退了。木华黎一路追杀,三天时间,完颜承裕30万大军就全军覆没了!30万大军,那可是金国的半壁江山啊,就遭这些败类们给葬送了!30万将士的鲜血,几乎可以淌成一条河啊,那些官老爷们怎么就不知道怜惜呢……”
耶律楚材哽咽着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耶律老头惊讶地附和道:“是啊,30万,好多人啊……”
耶律楚材顿了顿,又讲道:“去年,成吉思汗进攻东、西两京。对西京的进攻是由成吉思汗的四儿子拖雷率领的,他使用围点打援的战术,围住西京,打击元帅奥屯襄的救援部队。奥屯襄果然中计,把援军全送进拖雷扎起的口袋里。拖雷袋子一收,奥屯襄所有的部队就乖乖做了俘虏!蒙古东路军则在哲别的率领下进攻东京。哲别使用欲擒故纵的计谋,假装败退,使得东京放松警惕,然后杀一回马枪,趁夜杀进东京城,又俘获了金国10万人……”
“怎么我们金国的大将们都不堪一击,而成吉思汗的将军却那么能打仗啊?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
“成吉思汗有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麾下还有他称为‘四骏’的大将:木华黎、赤老温、博尔忽和博尔术;他称为‘四獒’的大将:哲别、速不台、者勒蔑和忽必来。他们就像成吉思汗用分身术分出来的同体一样,金国那些蠹虫们怎么抵挡得住!”
耶律老头不禁咋舌,担忧地问道:“老爷,这成吉思汗都打到中都来了,他们想干什么?想把我们金国灭亡吗?他们为什么对我们有这么大的仇恨啊?”
“仇恨当然大了,那是世仇啊!金国曾长期对蒙古人实行‘减丁’政策,每隔三年就派军队到草原上杀掠一番,目的是防止蒙古人壮大……”
耶律老头脸涨得通红,埋下头,仿佛耶律楚材在说他一样。
耶律楚材继续说:“成吉思汗的很多先祖都是这样死在金国军队刀下的。他的曾祖合不勒汗的从弟俺巴孩汗,还曾被金国钉在木驴上处死!你说,蒙古人能轻易饶过金国吗?”
耶律老头惶恐地埋下头,他的嘴里不断念叨着:“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媳啊,你们现在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