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又重头痛一次,这虽然不能怎样很重的打击了我(因为痛惯了的原故),但当时那种切实的痛苦无论如何也是真切的感到。算来头痛已经四五年了,这四五年中头痛药,不知吃了多少。当痛楚一来到时,也想赶快把它医好吧,但一停止了痛楚,又总是不必了。因为头痛不至于死,现在是有钱了,连这样小病也不得了起来,不是连吃饭的钱也刚刚不成问题吗?所以还是不回去。
人们都说我身体不好,其实我的身体是很好的,若换一个人,给他四五年间不断的头痛,我想不知道他的身体还好不好?所以我相信我自己是健康的。
周先生的画片,我是连看也不愿意看的,看了就难过。海婴想爸爸不想?
这地方,对于我是一点留恋也没有,若回去就不用想再来了,所以莫如一起多住些日子。
现在很多的话,都可以懂了,即是找找房子,与房东办办交涉也差不多行了。大概这因为东亚学校钟点太多,先生在课堂上多半也是说日本话的。现在想起初来日本的时候,华走了以后的时候,那真是困难到极点了。几乎是熬不住。
珂,既然家有信来,还是要好好替他打算一下,把利害说给他,取决当然在于他自己了,我离得这样远,关于他的情形,我总不能十分知道,上次你的信是问我的意见,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他来到了上海。他已经有信来,大半是为了找我们,固然有他的痛苦,可是找到了我们,能知道他接着就不又有新的痛苦吗?虽然他给我的信上说着“我并不忧于流浪”,而且又说,他将来要找一点事做,以维持生活,我是知道的,上海找事,哪里找去。我是总怕他的生活成问题,又年轻,精神方面又敏感,若一下子挣扎不好,就要失掉了永久的力量。我看既然与家庭没有断掉关系,可以到北平去读书,若不愿意重来这里的话。
这里短时间住则可,把日语学学,长了是熬不住的,若留学,这里我也不赞成,日本比我们中国还病态,还干枯,这里没有健康的灵魂,不是生活。中国人的灵魂在全世界中说起来,就是病态的灵魂,到了日本,日本比我们更病态,既是中国人,就更不应该来到日本留学,他们人民的生活,一点自由也没有,一天到晚,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所有的住宅都像空着,而且没有住人的样子。一天到晚歌声是没有的,哭笑声也都没有。夜里从窗子往外看去,家屋就都黑了,灯光也都被关在板窗里面。日本人民的生活,真是可怜,只有工作,工作得和鬼一样,所以他们的生活完全是阴森的。中国人有一种民族的病态,我们想改正它还来不及,再到这个地方和日本人学习,这是一种病态上再加上病态。我说的不是日本没有可学的,所差的只是他的不健康处也正是我们的不健康处,为着健康起见,好处也只得丢开了。
再说另一件事,明年春天,你可以自己再到自己所愿的地方去逍遥一趟。我就只逍遥在这里了。
礼拜六夜我是住在沈女士住所的,早晨天还未明,就读到了报纸,这样的大变动使我们惊慌了一天,上海究竟怎么样,只有等着你的来信。
新年好。
荣子 十二月十五日
“日本东京趜町区”只要如此写,不必加标点。
1936年12月18日
开开玩笑的事情,这回可成了真的
三郎:
今日东京大风而奇暖。
很有新年的气味了,在街上走走反倒不舒服起来了,人家欢欢乐乐,但是与我无关,所谓趣味,则就必有我,倘若无我,那就一切无所谓了。
我想今天该有信了,可是还没有。失望失望。
学校只有四天课了,完了就要休息十天,而后再说,或是另外寻先生,或是仍在那个学校读下去。
我很想看看奇和珂,但也不能因此就回来,也就算了。
一月里要出的刊物,这回怕是不能成功了吧?你们忙一些什么?离着远了,而还要时时想着你们这方面,真是不舒服,莫如索性问也不问,连听也不听。
三代这回可真得搬家了,开开玩笑的事情,这回可成了真的。
新年了,没有别的所要的,只是希望寄几本小说来,不用挂号,丢不了。《复活》,《骑马而去的妇人》,还有别的我也想不出来,总之在这期中,那怕有多少书也要读空的。可惜要读的时候,书反而没有了。我不知你寄书有什么不方便处没有?若不便,那就不敢劳驾了。
祝好。
荣子 十二月十八日夜
三匹小猫是给奇的。
奇的住址,是“巴里”,是什么里,她写得不清,上一封信,不知道她接到不接到,我是寄到“巴里”的。
1936年12月31日
常兴健牛与病驴之感
军:
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则健康,我则多病,常兴健牛与病驴之感,故每暗中惭愧。
现在头亦不痛,脚亦不痛,勿劳念念耳。
专此
年禧
莹 十二月末日
1937年1月4日
新年着了一场大火
军:
新年都没有什么乐事可告,只是邻居着了一场大火。我却没有受惊,因在沈女士处过夜。
二号接到你的一封信,也接到珂的信。这是他关于你鉴赏。今寄上。
祝好。
荣子 一月四日
附:张秀珂给萧红关于萧军印象的信:
有一件事我高兴说给你:军,虽然以前我们没会过面,然而我从像片和书中看到他的豪爽和正义感,不过待到这几天的相处以来,更加证实、更加逼真,昨天我们一同吃西餐,在席上略微饮点酒,出来时,我看他脸很红,好像为一件感情所激动,我虽然不明白,然而我了解他,我觉得喜欢且可爱!
1937年4月25日
不知你正在思索一些什么
军:
现在是下午两点,火车摇得很厉害,几乎写不成字。
火车已经过了黄河桥,但我的心好像仍然在悬空着,一路上看些被砍折的秃树,白色的鸭鹅和一些从西安回来的东北军。马匹就在铁道旁吃草,也有的成排的站在运货的车厢里边,马的背脊成了一条线,好像鱼的背脊一样。而车厢上则写着津浦。
我带的苹果吃了一个,纸烟只吃了三两棵。一切欲望好像都不怎样大,只觉得厌烦,厌烦。
这是第三天的上午九时,车停在一个小站,这时候我坐在会客室里,窗外平地上尽是些坟墓,远处并且飞着乌鸦和别的大鸟。从昨夜已经是来在了北方。今晨起得很早,因为天晴太阳好,贪看一些野景。
不知你正在思索一些什么?
方才经过了两片梨树地,很好看的,在朝雾里边它们隐隐约约的发着白色。
东北军从并行的一条铁道上被运过去那么许多,不仅是一两辆车,我看见的就有三四次了。他们都弄得和泥猴一样,他们和马匹一样在冒着小雨,他们的欢喜不知是从那里得来,还闹着笑着。
车一开起来,字就写不好了。
唐官一带的土地,还保持着土地原来的颜色。有的正在下种,有的黑牛或白马在上面拉着犁杖。
这信本想昨天就寄,但没找到邮筒,写着看吧!
刚一到来,我就到了迎贤公寓,不好。于是就到了中央饭店住下,一天两块钱。
立刻我就去找周的家,这真是怪事,那里有?洋车跑到宣外,问了警察也说太平桥只在宣内,宣外另有个别的桥,究竟是个什么桥,我也不知道。于是跑到宣内的太平桥,二十五号是找到了,但没有姓周的,无论姓什么的也没有,只是一家粮米铺。于是我游了我的旧居,那已经改成一家公寓了。我又找了姓胡的旧同学,门房说是胡小姐已经不在,那意思大概是出嫁了。
北平的尘土几乎是把我的眼睛迷住,使我真是恼丧,那种破落的滋味立刻浮上心头。
于是我跑到李镜之七年前他在那里做事的学校去,真是七年间相同一日,他仍在那里做事,听差告诉我,他的家就住在学校的旁边,当时实在使我难以相信。我跑到他家里去,看到了儿女一大群。于是又知道了李洁吾,他也有一个小孩了,晚饭就吃在他家里,他太太烧的面条。饭后谈了一些时候,关于我的消息,知道得不少,有的是从文章上得知,有的是从传言。九时许他送出胡同来,替我叫了洋车我自归来就寝,总算不错。到底有个熟人。
明天他们替我看房子,旅馆不能多住的,明天就有了决定。
并且我还要到宣外去找那个什么桥,一定是你把地址弄错,不然绝不会找不到的。
祝你饮食和起居一切平安。
珂同此。
荣子 四月二十五日夜一时
1937年4月27日
人这动物,真不是好动物
均:
前天下午搬到洁吾家来住,我自己占据了一间房。二三日内我就搬到北辰宫去住下,这里一个人找房子很难,而且一时不容易找到。北辰宫是个公寓,比较阔气,房租每月二十四也或者三十元,因为一间空房没有,所以暂且等待两天。前天为了房子的事,我很着急。思索了半天才下了决心,住吧!或者能够做点事,有点代价就什么都有了。
现在他们夫妇都出去了,在院心我替他们看管孩子。院心种着两棵梨树,正开着白花,公园或者北海,我还没有去过,坐在家里和他们闲谈了两天,知道他们夫妇彼此各有痛苦。我真奇怪,谁家都是这样,这真是发疯的社会。可笑的是我竟成了老大哥一样给他们说着道理。
淑奇这两天来没有来?你的精神怎么样?珂的事情决定了没有?我本想寄航空信给你,但邮政总局离得太远,你一定等信等得很急。
“八月”和“生”这地方老早就已买不到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于翻版更不得见。请各寄两本来,送送朋友。洁吾关于我们的生活从文字上知道的。差不多我们的文章他全读过,就连“大连丸”他也读过,他常常想着你的长像如何?等看到了照像看了好多时候。他说你是很厉害的人物,并且有魄力。我听了很替你高兴。他说从《第三代》上就能看得出来。
虽然来到了四五天,还没有安心,等搬了一定的住处就好了。
你喝酒多少?
我很想念我的小屋,花盆浇水了没有?
昨天夜里就搬到北辰宫来,房间不算好,每月二十四元。
住着看,也许住上五天六天的,在这期间我自己出去观看民房。
到今天已是一个礼拜了,还是安不下心来,人这动物,真不是好动物。
周家我暂时不去了,等你来信再说。
写信请寄到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即可。
你的那篇东西做出去没有?
荣子 四月廿七日
1937年5月3日
工作起来,就一切充实了
军:
昨天看的电影:茶花女,还好。今天到东安市场吃完饭回来,睡了一觉,现在是下午六点,在我未开笔写这信的之前,是在读《海上述林》。很好,读得很有趣味。
但心情又和在日本差不多,虽然有两个熟人,也还是差不多。
我一定应该工作的,工作起来,就一切充实了。
你不要喝酒了,听人说,酒能够伤肝,若有了肝病,那是不好治的。就所谓肝气病。
北平虽然吃的好,但一个人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也就马马虎虎了。
我想你应该有信来了,不见你的信,好像总有一件事,我希望快来信!
珂好!
奇好!
你也好!
荣子 五月三日
通讯: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转。
1937年5月4日
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
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
军:
昨天又寄了一信,我总觉我的信都寄得那么慢,不然为什么已经这些天了还没能知道一点你的消息?其实是我个人性急而不推想一下邮便所必须费去的日子。
连这封信,是第四封了。我想那时候我真是为别离所慌乱了,不然为什么写错了一个号数?就连昨天寄的这信,也写的是那个错的号数,不知可能不丢么?
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乐的话语,但我的心就像被浸以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并不长久的,过了炎暑大概就可以来了秋凉。但明明是知道,明明又做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刹,觉得口渴那个真理,就是世界上顶高的真理。
既然那样我看你还是搬个家的好。
关于珂,我主张既然能够去江西,还是去江西的好,我们的生活也没有一定,他也跟着跑来跑去,还不如让他去安定一个时期,或者上冬,我们有一定了,再让他来,年轻人吃点苦好,总比有苦留着后来吃强。
昨天我又去找周家一次,这次是宣武门外的那个桥,达智桥,二十五号也找到了,巧得很,也是个粮米店,并没有任何住户。
这几天我又恢复了夜里骇怕的毛病,并且在梦中常常生起死的那个观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怀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经或者比丝线还细了吧?
我是多么替自己避免着这种想头,但还有比正在经验着的还更真切的吗?我现在就正在经验着。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许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为什么能把自己弄得这样,连精神都给自己上了枷锁了。
这回的心情还不比过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
祝好!
荣子 五月四日
所有我们的书若有精装请各寄一本来。
1937年5月9日
我想我这是走的败路
军:
我今天接到你的信就跑回来写信的,但没有寄,心情不好,我想你读了也不好,因为我是哭着写的,接你两封信,哭了两回。
这几天也还是天天到李家去,不过待不多久。
我在东安市场吃饭,每顿不到两毛,味极佳。羊肉面一毛钱一碗。再加两个花卷,或者再来个炒素菜。一共才是两角。可惜我对着这样的好饭菜,没能喝上一盅,抱歉。
六号那天也是写了一信,也是没寄。你的饮食我想还是照旧,饼干买了没有?多吃点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