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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公元九〇八年(3)

夹寨夫人

漫天大雾之下,三路晋骑各自从三垂冈出发,悄无声息地向夹寨冲去。正如李存勖所料,梁军果然毫无防范,三路晋军一直冲到夹寨之前,也没有见到一个巡逻的梁军斥候。此时,太阳虽然已经升起,但大多梁兵仍在睡梦之中,新任主帅符道昭和新娶的夫人侯氏折腾了一夜,在大帐中睡得正酣呢!

突然之间,战鼓声犹如闷雷般响了起来,梁军一片惊恐,顿时就乱成了一团。李嗣源率横冲五百骑猛攻夹寨东北角,李嗣本则趁机率领工兵浇泼火油焚烧寨壁,不一会儿,就将夹寨烧出一个大缺口来。李嗣源一拍战马,舞动钢槊,冒着烟火率先冲入了夹寨,众将士也呐喊着冲了进去。不久,李存勖在中路,周德威、符存审在西北角也攻入了夹寨,军士们大声呐喊着,三道齐进。梁军大恐,纷纷夺路南奔。

符道昭闻听晋军来攻,慌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此时也来不及披挂盔甲,抱着侯氏就上了战马,二人一骑在乱军之中乱冲乱撞,正好撞见了史建瑭。史建瑭一看是符道昭,心内一喜,挺枪就刺。符道昭慌忙迎战,无奈,侯氏在胸前实在碍手,被史建瑭一枪刺在马首上。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将符道昭夫妇掀翻在地,史建瑭趁机一枪刺中符道昭的心窝,枭了其首级。可叹闻名天下的“六主大将”符道昭,竟死得如此窝囊!

史建瑭再举枪刺向侯氏,侯氏转头惊呼,史建瑭一见,铁枪竟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他万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人!侯氏此时虽然衣衫不整,乱发蓬头,但那一双凤眼实在让人心迷魂颤。史建瑭哪还忍心下手,连忙将枪头偏转,将侯氏一把拉上战马,单手舞枪,护着侯氏冲出了战阵。

李嗣昭在潞州城中闻听城外杀声震天,又见梁军夹寨到处都是烟尘滚滚,忙和众将吏登上城头,四处观望。只见夹寨已经残破不全,身穿黄色军服的梁军正在四处逃窜,而身穿黑色军服的晋军骑兵,却人人如虎狼般追着梁军疯狂地砍杀。李嗣昭越看越心惊,也越看越兴奋,猛然间,一位身披白色战袍、跨乘白色战马的英俊后生冲杀过来,此人在梁军中来回冲突,一杆纯银大枪,犹如蛟龙出海,所过之处,梁军纷纷倒地,直看得李嗣昭目眩神迷、血脉贲张。

李嗣昭正欲遣人问个究竟,突听城下有人高叫道:“进通将军,进通将军!”

李嗣昭循声望去,竟是周德威,他大感奇怪,问道:“是周阳五吗?你怎么进入夹寨的?”

周德威道:“进通将军,你有所不知,先王已经薨逝,新王亲自率兵来救你了。现在已经攻破贼之夹寨,梁兵已经遁去,你赶快打开城门!”

李嗣昭兀自不信,说道:“你一定是投靠了梁贼,是朱温叫你来诳我的吧?”说着,举箭就要发射,任圜、裴约死命抱住,劝道:“将军莫急,先问清楚了再说。”

李嗣昭举箭问道:“若新王果真来了,能让我一见吗?”

周德威连说:“你等等。”当即吩咐军士去寻李存勖。

不一会儿,李存勖就到了城下。李嗣昭定睛一看,正是刚才那个白袍后生,再定神细看,果真是晋王嫡子李存勖!此时,李存勖也在城下高呼道:“进通将军,你受苦了。”

李嗣昭连忙下令,大开城门!

紧闭了近九个月的潞州城门终于又打开了!

李嗣昭快步出城,跑到李存勖马前匍匐在地,失声痛哭,几乎就要昏厥过去。李存勖也眼含热泪,跳下战马,双手将李嗣昭扶了起来,连声安慰。

周德威见李嗣昭此时已面黄肌瘦,本就矮小的身子更显得虚弱了,不禁鼻翼发酸,主动走到李嗣昭跟前说道:“阳五无能,累将军受如此大苦!”说罢,已是虎目含泪。

李嗣昭见其动情,一时间,所有的不满与成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竟主动相拥,痛哭不已。自此,二人欢好如初。

夹寨内的厮杀已渐渐平息了下来,史建瑭将符道昭之妻侯氏带到了李存勖跟前,说道:“梁军主将符道昭被史某杀了,此乃符道昭夫人,请晋王处置。”

侯氏泪眼盈盈地抬起头来,李存勖一见,当场就呆住了:他只道刘玉娘之美世所罕见,没想到这位侯氏竟有过之而无不及!侯氏见此人便是晋王,既年轻又英武,心中也不禁大动,一双俏目便迷离地停在了李存勖的脸上。就这样,二人静静地对视着,诸将见状,皆悄悄地离开了……

夹寨之战,梁军仅战死的将校士卒就达三万多人,丢弃的钱粮、器械更是堆积如山。康怀英自知罪大,率百余骑自天井关逃归大梁后,即至银台门待罪。

康怀英此时自刎的心都有了,他知道朱温是决不会轻饶了自己的,耳边不时地响起临行时朱温的叮嘱,心中又羞又愧又惧。然而,他万没想到,朱温召见他时,并没有过多地责备他,只是不住地连声长叹,长叹之后竟然说道:“连朕都没将亚子小儿放在心上,此事又怎能怪你等呢?唉,曹操当年的慨叹,没想到今日又在朕身上重现了:生子当如李亚子,李克用不亡矣!至于朕的几个儿子,要是与亚子相比,不过豚犬罢了!”说罢,即诏令各地加紧召集溃散之兵,并嘱咐小心防守泽州。

康怀英自知他这一次即便能活命,也会削爵罢官,不想,朱温并未怪罪于他,只是改授他为右卫上将军,其余众将也没有加罪,并恢复了李思安的官爵,朱温甚至主动帮他们找借口开脱,说道:“去年兴兵之时,太阴亏食,钦天监仇殷就以为不利兴军,朕没有听从,此败乃天意,不是你等的过错。再者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朕所忧虑者,李亚子也!如不尽早剿除,朕担心河东又要兴复了。”

话虽如此,但朱温心中着实憋闷——大梁建国后的第一场大战,竟败得如此惨烈!

夹寨之败的消息传到西都洛阳后,右千牛卫上将军牛存节当即去见河南留守、魏王张全义,请求率领本军及右龙虎、羽林等军前往潞州收集夹寨溃军,张全义却劝道:“本王也有此想,不过,没有出兵的圣旨,日后圣上肯定会降罪的。”

牛存节道:“所谓救兵如救火,此时哪还等得及圣旨呢?魏王不用担心,若是圣上怪罪,就说一切都是牛某自作主张的!”

张全义稍一沉吟,说道:“将军这是哪里话?将军尽管出兵,到时候,本王定会一力承担。”

牛存节闻言,心中大为感激,当即率三千骑军离开了洛阳。行至天井关,已经是黄昏时分,他突然想到了一事,对众将道:“晋军破夹寨后,必会乘胜攻取泽州,泽州乃要害之地,决不可失!我们应该前往救援。”

众将皆道:“圣上最忌擅自用兵,何况晋人新胜,士气正锐,我军兵力不足,寡不敌众,何必要冒此大险呢?”

牛存节道:“见危不救,非义也;畏强而走,非勇也。圣上对牛某有知遇大恩,牛某怎可只顾及自身,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呢?”遂令全军衔枚疾进,连夜赶往泽州。

牛存节所料果然不差:晋王李存勖攻破夹寨之后,稍作休整,便又遣周德威、李存进乘胜进取泽州。泽州刺史王班为政贪暴,素失人心,众将士多不愿效力,牛存节赶到泽州之时,城中之人正在纵火喧噪,准备弃城而去呢。牛存节连忙抚慰众人,分布众将守城,城中这才又安定了下来。

晋兵不久即抵达泽州城下,周德威知道梁军子母威远弩的厉害,为避免伤亡,先令军士挖掘地道入城。牛存节见状,也令兵士在城内掘挖地道拦截。周德威无奈,只得下令强攻,一直恶战到第十三天。正在泽州就要撑不住了的危急关头,刘知俊率数万大军自晋州杀了过来。周德威见势不妙,只好下令将攻城器械焚毁,仓皇撤军至高平。

朱温闻报大喜,不但没有怪罪牛存节擅自用兵一事,反而下诏嘉奖,擢升其为左龙虎统军、六军都指挥使、绛州刺史。

晋王李存勖巡视潞州,只见整个潞州城就如同地狱一般,战马早就被杀光了,树皮也全被扒光了,街市上随处都是饿死者的尸体,能见到的几个活人也个个是鸟形鬼面,惨不忍睹。李存勖心中不禁大为感慨,对李嗣昭道:“进通将军在外有强兵环围、内无粮草的困境下,竟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且不说这份忠勇之心令本王敬佩,单这份才干就让人心中折服了。”

李嗣昭道:“进通乃一武人,只知报效我王,哪里有什么才干?这全赖观察使分派用度合理、谋划计策有奇,潞州才能保全至今。”说罢,便将任圜引荐给了李存勖。

任圜虽在大难之后面色有些病态,但依旧掩藏不住那份固有的儒雅和飘逸,李存勖不禁连声赞道:“早就听说过我有个姐夫,乃太原有名的美男子,没想到还有如此大才,真正是秀外慧中,我河东何其有福也!”

任圜连连摇头,说道:“晋王谬赞了,晋王年纪轻轻就能举手平内乱,挥手破强敌,依在下看,先王之霸业,只在眼前了。”

李存勖哈哈大笑。

次日,李存勖即与李嗣昭告别,率领诸将班师回军。一回到太原,他就直奔太庙,跪在李克用的牌位前泣声道:“父王,孩儿不辱遗命,进通将军我救下了。”随后,李存勖又禀过曹、刘二位太夫人,正式娶侯氏为夫人,宫中之人皆称其为“夹寨夫人”。

自此之后,李存勖对这位“夹寨夫人”恩宠备至,连刘玉娘都给冷落了,刘玉娘心中自然大为嫉恨。

吴国主

夹寨一战,晋王李存勖声名远播,太原军民奔走相告,他们心中的疑虑与不安,已全然冰消了。众将这次跟着他们的新晋王征战夹寨,亲眼看着他用兵、厮杀,不但谋略奇诡,更想不到的是这位翩翩公子竟然武艺超群、骁勇过人!沙陀人最敬重的就是勇敢善战了,经此一战,众将对李存勖可说是佩服到了骨子里,不少将领在一起议论:“知子莫若父,此言真是不虚!先王让亚子继承王位看来还真是英明。怪不得先王没选克宁呢!看看,他哪里是亚子的对手!且不说他一看情势不对就要投靠朱梁,单说新王举手投足间就把他给砍了,不就说明十个克宁也抵不上一个亚子吗?原本还担心,先王一走,我河东早晚要完了,现在看来,新王好像比先王还厉害呢,咱河东看来又有希望了!”

一些年轻的将领甚至认为,此时应该乘胜进军,挥军南下,破泽州,渡黄河,与大梁进行决战!于是,回到太原不久,就有不少将领纷纷请缨,想要率兵出征。然而,李存勖却突然宣告:本王决定暂不用兵,再言出兵者将予以重处!众将虽然不解,但此时已经对这位年轻的新晋王心服口服了,故而,也就没有再坚持出战。

李存勖深知,这些年来,由于连年征战,河东已国困兵疲,积弱深重,故而决定休养生息,暂不用兵,而是一连颁布了许多条令:命州县举贤才,黜贪残,宽租赋,抚孤穷,申冤滥,禁奸盗。同时,他又任命周德威为振武节度使、同平章事,令其整顿军纪,做到“犯者必惩,有功必赏”。李存勖本人则经常出巡,在路上每遇到饥寒之人,定会驻马抚慰;遇到违规抗令者,无论功劳大小、职位高低,必会按律严惩。于是,河东境内人情大悦,数月之间就改观了。

李克用平定王行瑜后,唐昭宗曾许其可以承制自行封拜属内将吏,当时方镇多行墨制,李克用耻与相同,升迁将吏必先上表奏请。此时,唐帝既已不在,李存勖才开始以墨制承制,自行升迁。

李存勖深知,要想重振河东,没有有识之士的辅佐是不行的,于是,特意让卢质颁布了一道《求贤令》。一时间,许多士子、名士皆前往太原投奔。李存勖求才若渴,每有士子前来,必亲自接见。

一日,李存勖会见了一位年轻人,一问姓名,不禁大吃一惊,此人竟是耶律阿保机的谋主——韩延徽!

自从韩延徽投奔契丹后,阿保机对韩延徽言听计从,契丹也因而日渐强盛起来。然而,韩延徽心中的矛盾也日益加剧:他是汉人,契丹强大后,必会成为中原的强敌。晋王李存勖大破夹寨、励志治国的消息传到契丹后,他左思右想,终于决定来太原投奔。

李存勖与韩延徽长谈之后,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便欲留韩延徽在太原,任其为掌书记。时为掌书记的王缄听说后,大为不安,逢人便道:“韩延徽此人,连祖宗都忘了,如此卖祖事夷之人,怎可立足于殿堂之上?”

韩延徽听说后,内心极为不安,便又求见晋王,说是要东归省母。李存勖也没多想,竟亲自为其送别,并殷殷嘱咐道:“先生拜罢高堂,请速回太原,本王在此翘首以待先生。”

韩延徽路过真定,寓住在同乡人张文礼家中。张文礼,本为燕人,初为刘仁恭裨将,刘仁恭被囚后,便投奔了王镕。王镕对其信任有加,认为此人有大将之才,遂将他收为了养子,改姓名为王德明,并令他典掌镇州兵马。

张文礼问韩延徽道:“韩公省亲之后,欲往何处?”

韩延徽道:“河北不久即为晋有,我当复往契丹。”

张文礼道:“叛而复往,这不是自找死路吗?聪明如韩公者,怎会做如此蠢事?”

韩延徽道:“阿保机自我南来,如丧手目,如我再回到契丹,他手目复来,又怎会害我呢?”

于是,韩延徽省母之后,就又回到了契丹。阿保机听说他回来了,果真大喜若狂,以为他是从天而降,抚着他的后背问道:“先生不告而别,去往何处了?”

韩延徽道:“韩某思母心切,欲向大王求归,怕大王不准,故而私自归乡省亲去了。”

阿保机信以为真,自此之后待其更加深厚,还赐了个契丹名给他,叫做“匣列”,乃契丹语“又来”的意思。

不久,韩延徽特意给李存勖写了一封书信,言明北归之缘由,并说道:“韩某并非不恋英主,也并非不思念故乡,之所以不敢留太原,是因为惧怕王缄之谗言矣。”

李存勖看罢书信,不禁怅然若失,心中对王缄就有些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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