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晋开运三年,南唐保大四年,后蜀广政九年,南汉乾和四年,辽会同九年
词天子
除夕之夜,南唐主李璟大宴群臣。冯延巳等朝臣争相赋诗献词,杨花飞等徘优当场谱曲献歌,推杯换盏,曼歌轻舞,气氛好不热闹。然而,酒正酣时,李璟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人影来,此人正是宋齐丘!看着眼前这些新进勋贵的张张笑脸,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他和宋齐丘交往的点点滴滴。他心中明白,无论宋齐丘有多少不是,但若是没有宋齐丘对他父子的辅佐,他的父皇很难掌控吴国大权,更不用说建国称帝了。眼下,国家太平,朝野兴旺,而如此一位对他李家倾力辅佐的勋旧老臣,却被放逐到了九华山的荒野之中!李璟蒙眬之中仿佛看到满头银发的宋齐丘,正在手拄着拐杖怅然地望着黑魆魆的山影,独自发呆。李璟心中大感悲悯,眼眶不禁湿润了。齐王李景遂见他如此,虽然有些纳闷,但没有声张,回府之后,就告诉了门客谢仲宣。谢仲宣沉思了一会儿,对齐王道:“圣上肯定是想起了宋齐丘!宋公本为先帝布衣之交,一直倾尽心血为国尽智尽力,如今老了,却被抛弃于草野荒山,圣上大宴群臣,唯独没有这位股肱勋臣,殿下试想,圣上心中能安吗?何况,微臣早就听说,朝野中很多人对此颇有看法,一直在私下议论。”
李景遂也有同感,问谢仲宣道:“谢公有何良策?”谢仲宣道:“殿下不妨对圣上明说。”李景遂深以为然,次日一早,便趁着入宫问安的机会,对李璟道:“宋齐丘乃元老宿臣,声名素重,咱们可以不用他,但又何必弃之荒野而担负恶名呢?”
李景遂此言正合李璟心意,李璟当即命李景遂前往青阳去召请宋齐丘。
李景遂到青阳后,对宋齐丘说明了原委。宋齐丘喜出望外,当天就跟着李景遂离开青阳。回到金陵后,宋齐丘一见李璟,就止不住老泪纵横,哽咽难言。李璟看着满头白发的宋齐丘,心中更加不忍,不禁感慨万端。
次日早朝,李璟头一件事就是加封宋齐丘为太傅兼中书令,不过,李璟仍然没有让他参与朝政。宋齐丘这一次倒是知足,每日只是上朝请安,从不多言。李璟随后又起用李建勋为右仆射兼门下侍郎,与中书侍郎冯延巳同为宰相。
李建勋原本对宋齐丘被放逐于荒野颇感不平,不曾想,宋齐丘竟一召而返,每日里上朝下朝,一言不发,一事不问,对此他既感到好笑,又有些怜惜,遂作《道林寺》暗讽道:
虽向钟峰数寺连,就中奇胜出其间。
不教幽树妨闲地,别著高窗向远山。
莲沼水从双涧入,客堂僧自九华还。
无因得结香灯社,空向王门玷玉班。
自此之后,李建勋心中竟然有了退意,作诗以表其心:
野性竟未改,何以居朝廷。
空为百官首,但爱千峰青。
南风新雨后,与客携觞行。
斜阳惜归去,万壑啼鸟声。
李建勋虽然熟习政事,但自从有了这个心思后,就整日流连于花酒山寺,对于朝中大事则轻易不言、避重就轻,这恰恰合了冯延巳等人的心意,他们趁机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李璟诗词造诣很深,几位宰相也都是名闻天下的诗词大家,堪称一时瑜亮。冯延巳善于作词,李璟更是词中圣手,因而,君臣免不了在一起切磋词艺。每逢此时,二人就如同词友一般格外亲近。一次,李璟特意在后苑设宴,邀请冯延巳、李建勋、严续等朝臣赏花饮酒,并让杨花飞弹歌伴酒。宴罢,君臣意犹未尽,又到后湖垂钓。说来也怪,众臣都钓上了好几条鱼,李璟却一条鱼也没钓上,颇感失了面子,众臣也有些尴尬,皆盼着李璟能钓上一条来,可是,眼见得日落西山,李璟仍是一无所获。众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杨花飞突然开口吟道:
玉甃垂钩兴正浓,碧池春暖水溶溶。
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
冯延巳等人一听,无不大惊,没想到杨花飞一介优人,竟然如此机敏,皆拍手叫好。李璟更是高兴,杨花飞一句“君王合钓龙”,让他脸上的尴尬一扫而去,代之以满脸的赞赏之色,大笑道:“好你个杨花飞,这个马屁拍得不错!朕就赏你一首词。”笑罢,李璟稍一沉吟,即兴作了一首《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李璟吟罢,众臣自然是欢声叫好,纷纷作词相和,冯延巳则作了一首《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李璟戏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冯延巳道:“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此语千万不可让邻国听到。前有‘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还就差一位‘小楼吹彻玉笙寒’天子了!”
李璟揶揄道:“还得补上一位‘泪珠滴破胭脂脸’宰相!”李璟所说乃冯延巳所作的《归国谣》三章,原词为:
何处笛?深夜梦回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隔。
离人几岁无消息,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
春艳艳,江上晚山三四点,柳丝如剪花如染。
香闺寂寂门半掩,愁眉敛,泪珠滴破胭脂脸。
江水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
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李璟因喜爱冯延巳的诗词,爱屋及乌,对冯延巳也就格外垂青。水部郎中高越只因上书指责冯延巳兄弟的过恶,李璟一怒之下,就将其贬为蕲州司士。
其实,李璟起初对冯延巳等“五鬼”并不是完全信重,朝廷机密要务,全委托给了宣政院掌理,而执掌宣政院的则是翰林学士、给事中常梦锡。李璟曾对常梦锡道:“大臣之中,唯有严续保持中立,但是才干平平,恐怕很难与各党周旋,卿须掌控好了。”李璟所说的严续,乃严可求之子,当时为中书侍郎。但是,没过多久,常梦锡的宣政院使一职就被罢免了,严续也被外放为池州观察使。常梦锡大为灰心,整日里纵酒为乐,再也没有参与朝廷大事。自那之后,金陵朝廷即为陈觉、冯延巳等人把持。
常梦锡的宣政院使被罢免不久,新近归附南唐的泉州即出事了:泉州刺史王继勋担心李仁达讨伐,竟主动致书李仁达,请求修好。李仁达却认为,泉州本来只是福州的属郡,如今却与福州分庭抗礼,请求平级修好,不禁大怒,竟遣其弟李仁通率兵一万,讨伐泉州。泉州都指挥使留从效趁机发动兵变,将州衙包围起来。王继勋大惊,忙问留从效为何如此,留从效狞笑道:“李仁通兵势甚盛,士卒们皆认为使君赏罚不当,因而不肯效力,从效只好请使君让位自省。”王继勋无奈,只好把符印交给了留从效。
留从效当即率军迎战李仁通,李仁通大败而回。留从效随即上表金陵,将事情始末奏闻李璟。李璟无奈,只好改任留从效为泉州刺史,召王继勋至金陵,同时又将漳州刺史王继成改为和州刺史,将汀州刺史许文稹改为蕲州刺史。
唐军攻取建州之时,查文徽及唐军本想乘胜再取福州,但李璟没有同意。此时,陈觉闻听留从效以一州之兵即将李仁通击败了,便认为李仁达兄弟不堪一击,故而主动上表,请求前往福州去劝说李仁达,并大包大揽地说,只要他一到福州,李仁达定会归顺投降。
宋齐丘也认为“陈觉善于才辩,定可不动刀兵,坐收李仁达”。李璟乐得其成,遂以陈觉为福州宣谕使,让他带上大量的金银财帛前往福州,并许诺加封李仁达的母亲、夫人为国夫人,四个弟弟也都封为高官。
不想,陈觉到福州后,李仁达对他声色俱厉、倨傲无礼,陈觉连劝其归顺南唐的话都没敢提,就灰溜溜地离开了福州。
试剑
陈觉离开福州后,越想越觉得难堪,自觉没有脸面再回金陵了。行至剑州后,他即假传圣旨,自称福州军府临时执政,擅自调拨汀、建、抚、信四州之兵,命建州监军使冯延鲁为主帅,让他率军去福州“迎接”李仁达。
冯延鲁接到陈觉的“军命”后,先致书李仁达,向其晓以利害祸福,劝其投降。李仁达根本不理会,只给他回了四个字:“只管来战!”并遣楼船指挥使杨崇保率福州之军迎击唐军。
陈觉此时已没有退路,遂上表金陵朝廷道:“福州孤城,旦夕之间,即可攻克。”随后又任命时为剑州刺史的陈诲为缘江战棹指挥使,率军发往福州。
李璟见陈觉竟敢假传圣旨,擅自兴兵,自然大怒不已,当时就想治陈觉之罪,冯延巳却劝道:“大兵既然已经抵达福州城下,所谓箭在弦上,不可不发,如今也只能发兵相助了。陈觉乃朝廷重臣,其假传圣旨之事万不可让人知道,以免为外人耻笑,更怕动摇了军心。”
李璟无奈,只好不了了之。
陈觉、冯延鲁先败杨崇保于侯官,接着又乘胜进攻福州西关。
李仁达趁南唐军攻城之机,亲率一军自东门而出,绕到南唐军侧后,突然发起攻击。南唐军猝不及防,大败而走,左神威指挥使杨匡邺被李仁通当阵生擒。
事已至此,李璟也只能进不能退了,只好以永安节度使王崇文为东南面招讨使,以漳泉安抚使、谏议大夫魏岑为东面监军使,以冯延鲁为南面监军使,会兵攻取福州。三路大军齐聚福州城下,福州军寡不敌众,接连败退。不久,福州外郭即被攻陷了。
李仁达此时只能在第二城固守,他见唐军势大,连忙遣使至大梁,请求晋国出兵,以分散南唐兵势。晋帝石重贵此时正应付辽兵的入侵呢,哪敢再与南唐轻启战端?
福州排阵使马捷见李仁达大势已去,突然临阵倒戈,竟引领南唐军由马牧山拔开鹿角,进入了福州城。南唐军一路无阻,很快就攻到了善化门桥。幸亏福州都指挥使丁彦贞率百名福州兵在桥头拼死抵抗,南唐军这才没有进入内城。李仁达随后亲率大军抵达善化门桥,在河东布军防守。南唐军见状,也停止攻击,并在河西分军布防,两军遂成对峙态势。
此时,福州外城皆被南唐兵占据了,李仁达眼见得福州内城也快保不住了,便遣使奉表向吴越称臣,请求救援。
使者到达杭州后,吴越王钱弘佐连忙召集众将商议,诸将皆道:“福州唯有内城尚在,随时都会失陷,更何况道路艰险,路途遥远,哪会等到我军救援呢?万不可再做无谓之举,以免惹天下人笑话!”
内都监使水丘昭券却认为应当出兵相救,说道:“所谓唇亡齿寒,朝廷既然以主公为天下兵马元帅,若连邻道都不能相救,这个元帅又有何用呢?”
钱弘佐毕竟年轻,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对众将朗声说道:“水丘公所言不差!诸君只知饱食安坐,难道就不能为国家分忧吗?”当即遣统军使张筠、赵承泰率兵三万,水陆并进,救援福州。
消息很快被南唐军探知,王崇文当时就要分兵拦截,冯延鲁却道:“福州被围月余,粮食本就不多了,倒不如放杭州兵入城,我军即便围而不攻,福州城也坚持不了多久的。”
王崇文深以为然,索性将围城之兵撤走,在罾浦南让出一条通道,让吴越兵自由地进入福州城。待吴越兵全部入城之后,南唐兵又将福州城团团围了起来。
果如冯延鲁所料,三万吴越兵进入福州城后,虽然令李仁达军力大增,但本就存粮不多的福州城,陡然增加了三万张嘴,兵粮就更加匮乏了,城中更加危急。
南唐主李璟此时也下了决心,对福州志在必得,故而又命信州刺史王建封率军助攻福州。如此一来,唐军兵士是多了不少,但原本就令行不一的问题反而更加突出了:王崇文虽为元帅,但陈觉、冯延鲁、魏岑等朝廷重臣争相用事,留从效、王建封等大将也倔强不服,经常不听号令。故而,各军各自为战,很难统一军令,不但久久不能将危在旦夕的福州攻克,而且唐兵内部很快就发生了动乱:漳州将军林赞尧起兵作乱,将监军使周承义、剑州刺史陈诲给杀了;泉州刺史留从效又趁机发兵赶走了林赞尧,令泉州裨将董思安接管了漳州。
李璟知道此事后,为稳定军心,只好任命董思安为漳州刺史。
晋帝石重贵突然接到密报,说朔方节度使冯晖与羌、胡之人来往密切,而且每年都从胡人手中得到好多良马。石重贵大为猜忌,欲将冯晖迁回内地。
原来,冯晖自打将党项酋长拓跋彦超扣留在灵州城中后,党项诸部落一直不敢与其为敌,羌、胡之人也对冯晖极为畏服,故而经常用良马与灵州交换粮食、布帛、用品,冯晖因而每年可得五千匹良马。此事传到大梁后,即引起了朝廷的猜忌,石重贵先是任冯晖为邠州节度使,后又改任陕州节度使,最后竟打算把他召往朝廷,以其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
冯晖刚一离开灵州,被软禁七年之久的拓跋彦超就逃回了党项部落。接替冯晖的前彰武节度使王令温对羌、胡部落根本不加安抚,只是一味地强行镇压。羌、胡之人既怨且怒,相继叛乱,寇掠不已。到了后来,拓跋彦超、石存、耶斯保三族,竟然联合起来,共同攻袭灵州。王令温只得命其弟王令周率军迎击,不想,王令周被三族之兵击败,王令周本人也阵亡了。王令温大惧,连忙向朝廷告急,晋国朝廷这才后悔不该将冯晖调离灵州。
冯晖回到朝廷后,见朝廷已是内忧外困,而冯玉、李彦韬等重臣却只知贪贿弄权,深感前景不妙,一听说灵州有事,便趁机重贿冯玉、李彦韬,主动请求调回灵州。冯玉、李彦韬正求之不得,连忙再次以冯晖为朔方节度使,并让药元福率军护送。
冯晖临动身,上表奏请道:“眼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很难以兵援助微臣,恳请准许臣自募兵士以守卫灵州。”朝廷准奏,冯晖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