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先令大军列阵于镇州城下,然后在杜重威的陪同下驰至城门前,请王周答话。
王周一身戎装,登上了城楼。
杜重威高叫道:“主上信任奸佞,已是昏聩至极,本招讨使已率十余万大军归顺大辽皇帝,镇州如今已是孤城一座,请王公看在满城生灵的分上,也早日归顺吧!”
王周泣道:“王某深受朝廷厚恩,不但不能死战,还要以城降敌。若是如此,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人主与士大夫呢?”
耶律德光劝道:“我知道王公忠君爱民,大辽与大晋眼看着就是一家了,举城归顺也并非背叛。请你千万不要只顾一己虚名,而误了全镇州城的百姓。我给王公一天的时间,请你仔细思量。”
王周回到府中,对家人说道:“杜重威率领十余万大军投降辽国人了,眼看着镇州孤城难守,我若是率军对抗,全城百姓必会遭殃;若是投降辽国,又有负于朝廷,还会落下千古骂名!唉,我只能自刎以谢天下了。”说罢,拔出刀来就要自刎。家人连忙劝阻,王周无奈,最后还是投降了辽国。耶律德光遂以王周为邓州节度使、检校太师。
自从晋帝石重贵与辽国绝交以来,辽国屡屡遣兵攻袭易州,但因易州刺史郭璘固守拒战,一直未能攻陷。易州为辽国南下的要道,耶律德光对不能攻下易州一直耿耿于怀,对于郭璘,更是既钦佩又头疼,每次路过城下,都要手指着郭璘慨叹道:“我本来可以早日吞并天下的,但被你扼住了喉咙!”杜重威投降后,耶律德光即遣通事耿崇美至易州,劝其投降,但郭璘坚决不降。
易州众将吏皆感大势已去,纷纷劝郭璘投降,但郭璘死活不答应,而且说道:“中原有杜重威、李守贞,但也有梁汉璋、王清,郭某宁可像梁、王那样壮烈而死,决不像杜、李那样苟且而生!”众将吏又羞又恼,当晚即率兵闯入郭府,将郭璘杀害,随即举州投降了辽国。
易州投降后,代州节度使蒋瑰、定州节度使李殷、邢州留后方太也相继投降了辽国。耶律德光遂以孙方简为定州节度使,麻答为邢州节度使,以客省副使马崇祚临时掌管镇州。
时为辽国翰林承旨、吏部尚书的张砺对耶律德光道:“如今大辽已经得到天下,中原还得中原之人治理,尤其是中原的将军、宰相,必须得用中原人,不宜再用北人及左右亲近之人,他们不懂中原之法。否则,一旦政令失误,必会导致人心不服,虽然得到了中原,恐怕也很快会失去!”
耶律德光说道:“辽人辛勤打下的江山,怎可让中原人去坐?即便我能答应,其他辽人也会不服的。不过,张公所言也有道理,一旦攻占大梁,我还是会用一些中原人的。”
一切安排停当之后,耶律德光便率大军取道邢州、相州大举南下了。至于中渡投降的十几万晋国降兵,耶律德光则命杜重威、李守贞率领着跟随在辽军的后面,当然,他们的兵器、盔甲已全被辽人收走了。
耶律德光随后又命张彦泽率两千契丹精骑直驱大梁,并以通事傅住儿为都监。临行,耶律德光对张彦泽道:“张公进入大梁后,一定要替我安抚好大梁的官吏、百姓,莫要让他们惊慌。”
张彦泽受宠若惊,领命之后,即倍道疾驰,连夜渡过了白马津。
杜重威投降辽国的消息,终于传到大梁朝廷。石重贵起初还不相信,后来才知道实情,不禁又惊又恼又恨又怕,大骂杜重威、李守贞背恩卖国。此后的几天,镇州、代州、易州、定州、邢州投降辽国的消息,相继传到了朝廷,石重贵和满朝大臣更是慌作一团,没日没夜地在一起商议,但始终没有一个像样的对策。到第四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六日的晚上,张彦泽到达滑州的消息传到宫中,石重贵更是如闻晴天霹雳,愣在了当场。等他反应过来时,才想到应该立即遣兵去阻止张彦泽,然而,朝廷宿卫兵都派给了杜重威,哪里还有兵士可遣?最后,只好让李崧、冯玉、李彦韬赶快起草诏书,急召刘知远发兵救援。
不料,天还没亮,张彦泽就已抵达封丘门。守门晋军尚在梦中,就被张彦泽叫醒了,说是有紧急军情入城奏告天子。此时,守门晋兵尚不知道中渡大军投降之事,更不知道张彦泽已经投降辽国,一见是他,便打开了城门。就这样,张彦泽率领着两千辽骑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大梁城,守门晋兵见张彦泽身后竟跟着契丹军,心中虽有疑惑,但并没有多问。
张彦泽率领辽兵直奔皇城,行至明德门外,便停了下来,一边吩咐辽兵原地扎营,一边令明德门守将去通报晋帝石重贵。
早有太监将张彦泽和契丹兵已到宫城门口的事奏告石重贵,石重贵顿感绝望至极,当即拉着李太后就在宫中放起火来,并手持宝剑驱赶冯皇后、众嫔妃、侍从太监和他一起赴火自焚。护卫军将薛超见状,连忙用双手紧抱着他的双腿,泣求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陛下万不可如此啊!”
正在此时,明德门守将匆匆地来到石重贵跟前,手里还拿着两封书信,说道:“此乃张彦泽带来的辽帝与述律太后的书信!他和辽人傅住儿正率辽军布置宫城的防卫呢。”
石重贵连忙展开书信,匆匆浏览。辽帝耶律德光的书信很短,大都是宽慰安抚的话,信中还问道:“我在阳城之战时,丢失了一乘奚车,如今尚在否?”随后还问到被俘的辽国军将及景延广、桑维翰等人如今在哪里。
述律太后在信中更全是温言抚慰之语,信中也问道:“我有个梳头的妮子偷了我一个药囊,投奔到了晋国,不知她还在不在?”
石重贵心中稍安,连忙命众人灭火,并下令将宫城各门全部打开。
石重贵坐在宫苑之中,与李太后、冯皇后、众嫔妃相聚而泣。良久,才想起应该给辽帝耶律德光一个答复,遂召当值的翰林学士范质来见。
活阎王
范质奉旨觐见后,石重贵一边流泪一边吩咐道:“当年,先帝起兵太原之时,欲择一子留守太原,曾与北朝皇帝商议,北朝皇帝将此事托付给了朕。爱卿可替朕起草奏章,一定要告诉他这件事情!只有如此,才有可能保全我母子之命。”
范质闻言,含泪为石重贵起草降表道:
孙男臣重贵言:顷者,唐运告终,中原失柄,数穷否极,天陷地倾。先人有田一成,有众一旅,兵连祸结,力屈势孤。翁皇帝救难摧锋,兴利除害,躬擐甲胄,深入寇场。犯露蒙霜,度雁门之险;驰风掣电,行中冀之诛。黄钺一麾,天下大定,势凌宇宙,义感神明,功成不居,遂兴晋祚,则翁皇帝大有造于石氏也。
旋属天降鞠凶,先君即世,臣仰承遗旨,篡绍前基,谅暗之初,荒迷失次,凡有军国重事,皆委将相大臣。至于擅继宗祧,既非禀命;轻发文字,辄敢抗尊。自起衅端,果贻赫怒,祸至神惑,运尽天亡。十万兵徒,望风束手;亿兆黎庶,延颈归心。臣负义包羞,贪生忍耻,自贻颠覆,上累祖宗,偷度晨昏,苟存视息。翁皇帝若惠顾畴昔,稍霁雷霆,未赐显诛,不绝先祀,则百口荷更生之德,一门衔罔报之恩,虽所愿焉,非敢望也。臣与太后、妻冯氏于郊野面缚俟命。
李太后又命范质为自己起草一表,范质领命,起草道:
晋室皇太后媳妇李氏妾言:张彦泽、傅住儿等至,伏蒙皇帝阿翁降书安抚者。妾伏念先皇帝顷在并、汾,适逢屯难,危同累卵,急若倒悬,智勇俱穷,朝夕不保。皇帝阿翁发自冀北,亲抵河东,跋履山川,逾越险阻。立平巨孽,遂定中原,救石氏之覆亡,立晋朝之社稷。不幸先帝厌代,嗣子承祧,不能继好息民,而反亏恩辜义,兵戈屡动,驷马难追,戚实自贻,咎将谁执。今穹旻震怒,中外携离,上将牵羊,六师解甲。妾举宗负衅,视景偷生,惶惑之中,抚问斯至,明宣恩旨,典赐含容,慰谕丁宁,神爽飞越,岂谓已垂之命,忽蒙更生之恩,省罪责躬,九死未报。今遣孙男延煦、延宝奉表请罪,陈谢以闻。
皇子石延煦、石延宝手持降表离去不久,傅住儿即率领着一队辽军进入宫中,向晋帝石重贵宣读辽帝耶律德光之命,并将辽帝给石重贵和李太后的口信转述给了他们:“儿媳、孙儿千万不要担忧,苍天作证,皇帝我保证会给你们一个吃饭的地方。”
石重贵听罢,当即脱掉皇袍,换上素衫,跪在地上拜了两拜,说道:“孙臣谨受宣命。”左右之人见状,皆掩面哭泣。
石重贵让左右召张彦泽来见,想和他商量一些事情,张彦泽却回话道:“臣没脸见陛下。”
石重贵再次相召,张彦泽只是微笑,却不回应。
短短几日,大梁情势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大梁早已乱成一团,有些人逃进深山,有些人惶惶不可终日,只有桑维翰仍安坐家中,就像没事人一般,亲友属下皆知道辽国人不会放过他,纷纷劝其逃走,桑维翰却从容地言道:“我乃朝廷大臣,国家如此,我怎可逃生?”
终于,张彦泽来找他了。桑维翰因为状貌异于常人,自己也常以威严自持,从来不苟言笑,故而,晋之文武大臣见他之后,无不屈服。张彦泽本就长相凶猛,又以骁悍自夸,但是,他每次见桑维翰之时,即便是数九寒天,也常常是冷汗直流。此时,张彦泽想出出这口恶气,他率领着兵士一迈进桑府的大门,即恶狠狠地高声叫道:“桑维翰何在?”
桑维翰当即厉声答道:“桑某在这里呢!我,乃大晋之大臣,自当死国,你是何人?安得如此无礼!”
一听到桑维翰的声音,不知为何,张彦泽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当时两腿就不听话了,一直颤个不停。在庭院之中站了好一阵,他才稳住心神,抬脚进入厅堂。
桑维翰安坐正堂,一见张彦泽进屋,就怒声呵斥道:“你张彦泽本为罪人,蒙天子不弃,擢拔于罪人之中,虽无功勋,却让你将相一身,执掌藩镇。当此国家危急之时,你不但不能尽犬马之力以思报效,反而背叛朝廷,助辽国作威为贼,你不但没有羞愧之色,还如此张狂无状,桑某真不明白你是何样之人!”
张彦泽不敢仰视,竟不自觉地跪在地上,低声道:“天子……召见您。”
“哪家天子?”
张彦泽迟疑了一下,嗫嚅道:“晋……晋朝天子。”
桑维翰一听,当即起身入内,不一会儿,便身穿晋国朝服走了出来,张彦泽一见,说道:“桑公……您……您怎么还穿……晋国朝服?”
桑维翰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乃堂堂的大晋朝官,又是去觐见大晋天子,不穿大晋朝服,难道要学你这样,身穿胡虏的腥衣膻服吗?”张彦泽没敢再吭声。
出桑府之后,张彦泽才觉得脊背上有些发凉——原来他又出了不少冷汗!他实在想不通,以他孔武的身材,猫头鹰一般阴鸷的眼睛,谁见了都不寒而栗,只有别人惧怕他,哪有他惧怕别人的道理?更何况他现在手握着生死大权,而桑维翰不过是一个失势待死的旧臣罢了,他为何如此惧怕他呢?他低声对左右道:“我真不知道桑维翰究竟是何样人物,今日见了他,仍然让我如此恐惧,我真不敢再见他了!”
桑维翰行至天街,恰好遇见李崧。李崧此时身穿素服,也正准备入宫呢。两位曾经执掌朝廷枢要的权臣,此时相见,百感交集,执手相泣。刚刚问候了两句,傅住儿突然带着几个辽国军士,手拿枷锁刑械来到二人跟前,不容分说,就将桑维翰给锁了起来。对于李崧,却没有动手,甚至还颇为恭谨。
桑维翰问傅住儿道:“你要把桑某带到哪里去?”
傅住儿身边一位通事模样的人答道:“奉大辽皇帝诏命,将罪臣桑维翰押往侍卫司!”
桑维翰早就知道辽帝是不会放过他的,因而心中倒也坦然,他看着站在当地手足无措的李崧说道:“李公当国,致使今日国亡,反要让桑某去受死,李公能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吗?”
李崧大愧,低头不敢正视桑维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