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赵延寿与辽将阿钵率前军抵达滹沱河北岸,远远望见晋军势大,中渡桥又被烧毁,既担心晋军会渡河来战,又担心镇州出兵夹击,当时就要下令撤军。正在这时,军探来报,说晋军已在南岸扎营,正在修寨筑垒。阿钵大喜,对赵延寿说道:“看来晋军是想为长久之计,如此,我等还有什么担心的呢?”当即命辽军在北岸扎营。
杜重威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大镇诸侯,按理说,为了保住他自身的富贵,他也应该尽力将南侵的辽军击退回去才是。他则不然,不但不主动出击,还趁机把军营当作交往的场所。此时,军中军将大多是雄霸一方的节度使和朝廷禁军军使,他觉得这正是一个和各镇诸侯、朝廷军使深相结纳的良机,竟然日日设宴请客,互相奉承迎合。一时间,整个招讨使军帐日日酒气熏天,时时谈笑不断,而话题则全都是各地的传闻趣事、风流笑话,至于眼前的军事,却很少商议。
磁州刺史兼北面转运使李谷运送军粮抵达中渡军营,一见情势,不禁大为着急,连忙求见杜重威、李守贞,并献计道:“如今大军距镇州已经近在咫尺,城中、大营烟火相望,若将三股木材多多置于河中,上面堆放柴草,然后用麻袋装上沙土压在柴草上,渡桥可立等而成。然后再与城中密约,举火为号,城中、大营各自招募壮士趁夜砍斫敌寨而入,两相夹击,敌虏必会遁逃。”
诸将一听,皆称妙计,纷纷要求依计而行,杜重威却说道:“我军营寨防御已经完备,辽人绝不敢渡河来攻!镇州城坚,节度使王周又极善防御,辽军屯于我大军与坚城之间,无异于被夹在虎口之中,不出一月,辽军必退!到那时我军再倾力出击,定可一战而定胜负!”
李谷道:“两军对垒,见机而定,杜公却如此以安逸待之,岂是为战之道?”
杜重威不耐烦地说道:“本招讨使妙计,岂是你一介粮官所能明白的?休在此地啰唆,还不赶快去筹集军粮!”
李谷不便再说,只好到怀、孟一带督促军粮去了。
不久,耶律德光率大军赶到了中渡,听罢赵延寿、阿钵的军情,即命阿钵率领一军绕到晋军身后,去切断晋军的粮道。
阿钵乃辽帝耶律德光之舅,为人不仅胆大心细,而且颇有智计。领命之后,他当即挑选了一百名精壮骑士,绕道西山南下。驰至西山后,阿钵远远地望见有几个樵夫正在山上打柴,当时计从心来,便让其属下们大声尖叫呐喊。樵夫们一听,误以为辽军大军来了,慌忙逃走了,而且逢人便说:“辽国大军来了!”很快地,镇州之南数十里内,到处都有“辽军杀来了”的传言,人心登时大乱。中渡晋军大营里的将士们一听到背后“有辽国大军”,皆恐惧不已。
阿钵率百名骑军抵达栾城后,又化装成汉人分批混入城中,到了夜晚突然动手,城中的一千多戍兵,误以为契丹大军进城了,竟糊里糊涂地放下兵器,举城投降了。
阿钵占据栾城后,当即抓了一些路过栾城的商人,在他们脸上全黥上“奉敕不杀”四个字,然后又故意把他们放了。运送军粮的百姓一遇着他们,个个吃惊不已,皆以为辽国大军已经击败朝廷大军了,竟纷纷弃车溃逃而去。
中渡
李谷离开军营后,越想越担忧,连忙上书将军中情形奏告给石重贵,言称大军危急,请车驾亲临滑州。直到这时,石重贵才明白中了赵延寿的奸计。不久,梁汉璋之子梁海荣到达朝廷,将梁汉璋之死禀告给石重贵,献上梁汉璋所用的战马、马鞭及遗物。石重贵伤感不已,当即追赠梁汉璋为太尉,授梁海荣为应州刺史。
杜重威此时仍屡屡上奏,请求增兵。石重贵将留下的宿卫宫禁的兵士召齐,统共才有三百人,他当即让这仅有的三百人都到中渡军前效力,随后,他又命河北及滑、孟、泽、潞等州筹粮五十万斛,急速运往中渡军前。
杜重威又遣其随从张祚等人前往大梁告急求援,不想,张祚等人返回的时候被阿钵抓获了。自此之后,大梁朝廷与中渡大军就彻底断绝了音信。
时为开封尹的桑维翰,见国家已经危在旦夕,一再请求觐见石重贵,石重贵却推辞不见。桑维翰无奈,只好求见执政重臣冯玉、李彦韬,言称大事危急,须早做准备。冯、李二人却不以为然,根本就听不进去。
桑维翰无奈,对其亲随叹道:“若以社稷之灵,天命若不改,此时尚难预料朝廷命运;若以人事而言,大晋定将不再血食了!”
符彦卿虽在北征大军中任马军指挥使,但人并不在中渡,而是被石重贵留在了朝中。石重贵遂命宋州节度使高行周为北面都部署,以符彦卿为副部署,以邢州节度使方太充都虞候,率兵戍守澶州;命西京留守景延广戍守河阳,以张形势。
景延广接到诏命后,正要从洛阳留守府署正门而出,不知为何,所乘之马突然腾立惊叫起来,无论如何鞭打都不愿出门,差一点就将景延广摔在地上,景延广无奈,只好换马而乘。如此一阵折腾,景延广顿有不祥之感。
此时,朝廷宿卫军都在中渡大营中,他们和藩镇之兵不同,平日里在京城生活惯了,如今却窝在这么个穷荒野外,真是度日如年,巴不得赶快与辽军决战,好早日回京。奉国都指挥使、洺州人王清主动向杜重威请战,说道:“如今,大军距镇州不过五里多路,守在此处又有何用?一旦军粮用尽,必将自相溃乱。王某不才,愿率本部两千步卒为前锋,渡河北攻,请招讨使率诸军跟进。若能冲到镇州,我军便可无忧了。”杜重威见他说得有理,同时也想趁机探探辽军的虚实,何况他也不愿意得罪朝廷宿卫军将,便答应了他,并命王清与宋彦筠各率两千军士两路并进。
王清、宋彦筠领命后,各自率领两千水性颇好的步军趁着夜色渡过河去,径直杀向辽军营地。辽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当时就慌作一团,连忙遣人向耶律德光禀报。耶律德光不禁大惊,误以为晋军已经大举冲击了,连忙让前军按梯次迎战,同时提醒其他各军一定要做好随时北撤的准备。
王清、宋彦筠率军奋力冲杀,王清还多次退至河边向杜重威高叫道:“我和宋公可以抵挡住辽军,招讨使可以趁机搭桥,率大军赶快渡河!”其他诸将一听,也跃跃欲试,纷纷要求搭桥,准备渡河冲击,但杜重威不慌不忙地说道:“不忙,不忙,让本招讨使再看看敌军的虚实。”
辽帝耶律德光驰上一个高坡,两眼紧盯着河边厮杀的晋军兵士,并派出多路斥候探听晋国大军动向。这时,他经过前两次大举南侵,对中原早就有了畏惧之心,心中早就不再有吞并中原的想法了。此次,他只是在听说晋军中了赵延寿之计后,才匆忙调集了一些人马,前来接应赵延寿,心中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因此,辽军虽然号称三十万,实际兵力也不过就是十几万,与晋军相差并不太多。他知道,他如今的屯军之地夹在镇州坚城与晋国行营大军之间,实乃汉人兵法上所说的绝地!一旦晋军大军渡河北攻,镇州的王周必会率兵出城夹击,到那时,辽军就进退无地了。因而,他心中的打算是:只要晋军大军渡河,他就立马下令全军北撤回国!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晋军行营丝毫没有渡河北上的迹象,而此时已经渡过河的四千晋兵却已经筋疲力尽。耶律德光见机不可失,当即下令,全军大举出动,立即围歼渡过河的晋兵!
就这样,杜重威眼睁睁地看着辽军越聚越多,将四千晋军团团包围起来,他还得意洋洋地对众将说道:“怎么样,我就知道敌军大军还没有出动,要是我军北渡,不正好中了敌人的奸计吗?”众将皆不发一语。
不到一个时辰,宋彦筠一路就几乎全军覆没了,只有宋彦筠和几个亲军游回了南岸。但王清一军仍在北岸力战,而且两军互有损伤。王清此时已失望至极,对尚在激战的麾下兵士高声道:“招讨使手握大军,竟然坐观我等危急而不相救,显然是有了异心!我等生为中原之士,死当为中原之鬼,只能以死报国了!”众军士感愤至极,皆眼含热泪,奋勇冲杀,竟然没有一人后退!一直战至日暮,终因众寡悬殊,两千军士全部血战而死。
王清手持长剑,指天而呼道:“圣上,国将亡矣!您可不要怪罪将士们呢!不是将士无种,实乃圣上用人不当啊!”说罢,横剑自刎而死。辽军一拥而上,却发现王清依然双目圆睁,都不禁凉气倒抽,连连后退……
耶律德光大为钦佩,下令以军礼厚葬王清。
王清时年五十三岁,后人有诗赞道:
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忠魂欲擎天。
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春史传。
耶律德光心中也感奇怪,对于杜重威为何不渡河北攻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从王清等人的身上,也见识了晋军军士的勇猛与顽强,故而,也不敢轻易出击,而是将大军分成几股,长距离迂回到晋军两侧及背后,遥遥形成包围态势。就在辽国大军大范围调兵之际,杜重威仍在与诸节度使饮酒谈笑。就这样,十几万人的晋国大军,被同样只有十几万人的辽军给包围了!
耶律德光越来越奇怪,他问赵延寿道:“十余万晋军既不渡河北攻,又不主动南撤,他们等在河边究竟想干什么?真不知道这个杜重威是怎么想的!”
赵延寿也想不明白,说道:“我军已掐断了他们的粮道,难道他们就这样等死吗?”
令耶律德光、赵延寿想破脑袋也难以想到的是,此时的杜重威已经生了异心!正如王清所料,杜重威竟然要向辽国投降!他是这样思量的:听说耶律德光已经许诺赵延寿为中原天子,我如今手握重兵,有哪一点比不上赵延寿?与其如此,倒不如我来做这个中原天子!
杜重威对此非常果决,竟主动遣心腹前往辽国牙帐求见辽帝,将他的打算和请求告诉了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大喜过望,当即带话给杜重威道:“赵延寿威望素浅,难以在中原称帝。杜公如果投降,本皇帝当以你为中原天子。”杜重威大喜,连夜将李守贞、张彦泽等叫到了他的牙帐。
杜重威道:“辽国皇帝已答应杜某,让杜某做中原皇帝,你等皆为开国重臣,杜某已打算归附辽国,诸位是何想法?”张彦泽当即表示赞成,李守贞等人虽然起初有些犹豫,但最后也都同意了。杜重威大喜,连夜起草好了降表。
次日,杜重威先在帅帐内外埋伏下大批兵士,然后召集众将议事。诸将到齐后,杜重威突然说道:“我军已被辽军包围了,现在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投降辽国!”诸将皆以为听错了,直到杜重威拿出降表,请诸将署名,诸将这才明白过来,大都惊愕不已,免不了吵嚷了起来。
宿卫军将王彦重高叫道:“这算什么?我等十余万大军,尚未与敌军一战,便缴械投降了,传至后世,还不让人笑话死了!”
彰国都将徐大力则手指着杜重威骂道:“杜公乃皇亲国戚,受朝廷天大之恩,圣上将倾国之兵委托给你,你却以此为资,负恩卖国,难道就不怕遭天谴吗?”
杜重威恼羞成怒,闷哼一声,几个护卫军士立时冲了进来,手起刀落,将王彦重、徐大力的头颅斩了下来……
众将见状,哪里还敢违抗,只好在降表上签下名字,只有皇甫遇仍不肯署名。杜重威大怒,当即命众军士把他围了起来,硬逼着他署名。
皇甫遇气得黑髯抖动,大叫道:“人各有志,何必相强?”
杜重威连声冷笑,说道:“皇甫公若不署名,就休想走出此帐!”
皇甫遇怒道:“招讨使以皇戚之亲、将相之尊,对国家、朝廷不思报效,反而行此令世人不齿之事,于心何安?你就不怕后人唾骂吗?”
杜重威恼羞成怒,连使眼色令张彦泽将其杀了,张彦泽畏惧皇甫遇威猛,颇为迟疑。皇甫遇大骂道:“背国逆贼!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有手。”说罢,拔出佩剑,自刭而死了……
当日,杜重威命全军将士列阵于帐外。军士们早就等急了,还以为是要出战呢,皆欢欣鼓舞,踊跃而出。令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杜重威竟说道:“我军现在粮食已尽,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本帅要带领你们去共求生路。”
军士们有些还没听懂,直到杜重威、李守贞、张彦泽等命令他们放下兵器,军士们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垂头叹气,有些则抱头恸哭。开始是几个人抽泣,之后,越想越难过,便号啕大哭起来,到了最后,十几万人皆放声大哭,声震原野,连滹沱河北岸的辽国军士都听到了。
赭黄袍
本来,辽军此次南下,大多辽军兵士都做了难以生还的准备,他们万没想到,只两次千人规模的交战,十几万晋军就不战而降了!他们又是庆幸,又是狂喜,各军都在大快朵颐地饮酒庆贺,但有一人闷闷不乐,此人就是赵延寿!
赵延寿此时已听说耶律德光许诺杜重威为中原天子之事,心中大为嫉恨,面上就有不悦之色。耶律德光明白他的心事,暗示他道:“这些汉兵,马上就是你的了,你难道不应该亲自去慰劳、安抚吗?”一边说着,一边令人拿出两套龙凤赭袍,赵延寿很是诧异。
耶律德光亲自给赵延寿穿上一件赭袍,然后指着另一件神色诡秘地说道:“这一件皇袍就看燕王你想披在谁身上了。”赵延寿大喜,这才明白耶律德光不过是糊弄杜重威而已,当即手拿皇袍喜滋滋地向晋营驰去。
杜重威闻讯,连忙诚惶诚恐地率诸将出迎,拜倒于赵延寿马前。赵延寿笑吟吟地将赭袍披在杜重威的身上,杜重威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来。赵延寿随即宣布耶律德光的诏命,封杜重威为太傅,李守贞为司徒,其他各将皆晋升一级。
杜重威次日一早即亲自前往辽营拜谒耶律德光,并主动请求陪同耶律德光去镇州劝降王周。耶律德光大喜,连声夸赞杜重威“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