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到乡下去学好,我们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我们知道被送到那里去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暂时避避风头。尽管布莱克太太说这是惩罚,我们却十分清楚这不是惩罚,我们已经受够了惩罚,因为乱拿动物标本,用它们在草地上布置丛林,还有花园水龙带。可你总不能为一次过错受两次惩罚。这是英国法律规定的,至少我这么认为。而且不管怎样也不会有人惩罚你三次,要知道我们已经尝到马六甲白藤和单独禁闭的滋味;而且叔叔已经很亲切地对我们解释说,在我们忍受了只有面包和水的日子后,他和我们之间的敌意已经彻底消除了。面包和水的待遇、当囚犯、不能在牢房里驯养老鼠,这些使我深深感到我们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现在可以公平开始了。
我个人认为对地方的描写通常都很乏味,不过我原先认为那是因为作者们并不把你真正想知道的东西告诉你。可是,乏味也罢,不乏味也罢,我还是要描写,因为我要是不把这个地方的样子告诉你,你就什么都不明白。
我们要去住的是一个叫莫特府的地方。那儿有一幢从撒克逊时代就盖起来的房子。它是个庄园,而不论发生什么,庄园上都会有房屋的。莫特府在古代曾被烧毁过一次或者两次,我记不清是在哪个世纪了,不过人们总是能够再盖起一座新的来,克伦威尔的士兵把它捣得千疮百孔,可它很快就被修补一新。这是幢非常奇怪的房子:前门正对着餐厅,房间里有红色的窗帘和黑白相间、棋盘一样的大理石地板,还有一个秘密楼梯,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了,只是摇摇晃晃的。房子不太大,四周环绕着一条有水的深沟,上面有一座通向前门的砖桥。沟的一边是个农场,有谷仓、烤房、马厩以及类似的东西,另一边是一直延伸到教堂墓地的花园草坪。除了一道小小的草堤外,教堂墓地和花园几乎连在一起。房子的前面另有一个花园,而那个大果园在房子的后面。
房子的主人喜欢新房子,所以他建了一座大房子,带有温室、马厩,房顶上的塔楼装有一个时钟,随后他出租了莫特府。阿尔伯特的叔叔住了进来,我老爸有时也会来,从周六住到周一。阿尔伯特的叔叔要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因为他要写书,所以我们不得打扰他,不过他一定会照顾我们的。我希望这一切都很明白。我已经尽量长话短说了。
我们很晚才到,不过有足够的亮光让我们看见悬挂在房子顶上的大钟。敲钟的绳子从房子中间垂下来,穿过我们的卧室,通到餐厅。赫·沃在晚饭前洗手的时候看见那绳子,并动手拉了它,是迪克和我让他拉的,那钟声就庄严地回响起来。老爸吼叫着让他住手,然后我们就下去吃晚饭了。
但不久石子路上就传来了许多凌乱的脚步声,老爸出去看是怎么回事。他回来后说——“整个村子,或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看看钟为什么响。只有在失火或者发生夜盗的时候才敲钟。你们这些孩子能不能不去多事?”
阿尔伯特的叔叔说:“晚饭后就上床睡觉,就像花开了结果一样。他们今晚不会再淘气了,老兄。明天我会告诉你们几件事,是在这个庄园里要避免的事情。”
所以,晚饭后我们就直接上床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那天晚上没有看到更多东西。
不过第二天早上,我们全都起得非常早,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们似乎在一个新世界中醒来,这里到处是想也想不到的奇迹。
我们抓紧时间,去了能够去的每一个地方。可即便如此,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才觉得看了不到一半或四分之一的地方。吃饭的那个房间与一个故事中描写得一模一样:黑色橡木台面,带有玻璃门的角柜里放着瓷器。门都锁着。有绿色的窗帘,还有早餐吃的蜂巢。吃过早饭后,老爸就回城里了,阿尔伯特的叔叔也走了,他要去拜访出版商。我们把他们送到车站,老爸给我们开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列出我们不能做的事情,开头是“除非你很肯定地知道绳子另一端会发生什么,否则不要去拉绳子,”结尾是“看在上帝面上,在我星期六回来之前尽量别捣蛋”。在开头和结尾之间还有很多其他事情。
我们都答应不会捣蛋,然后目送他们离开,挥手告别,直到火车驶出视野。我们开始走回家。戴西很累,所以奥斯瓦尔德背她回家。到家时,她说:
“我真喜欢你,奥斯瓦尔德。”
她不是个讨厌的小家伙。奥斯瓦尔德认为对她好是自己的责任,因为她是客人。接下来我们到处闲逛。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你简直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逛。我们发现了干草仓,虽然这时大家都有点累了,但我们还是抖擞精神,用一捆捆干草搭建了个堡垒,那干草捆都是四四方方的。所有人都正玩得开心时,地板上的一扇活动门突然打开,冒出个嘴巴里噙着根麦秆的脑袋。我们当时对乡村的事还什么都不知道,那个脑袋着实把我们吓了一跳,不过我们马上发现这个脑袋的脚站在底下饲马房的栏杆上。那脑袋说:
“你们不想让管家抓住你们在糟蹋干草堆吧,就这些。”他因为嘴里有麦秆而吐字不清。
想想你过去是多么无知,真是很奇异的事。我们现在几乎无法相信我们曾经真的不知道玩干草堆会把它糟蹋了,因为事后马就不乐意吃这草了。
永远记住这个。
那个脑袋又说了些话,然后就消失了。我们转动了切草机的把手,没有伤着任何人,虽然那个脑袋说我们一动它就会切掉手指头。
接下来我们坐在地板上,上面洒满了非常干净的泥土,一多半都是切下来的干草。有空间的人把自己的腿从顶门上垂下来,我们俯视着农家庭院,你身在那里时会发现它很泥泞,不过非常有趣。
这时爱丽斯说:“既然我们都在这儿,而且男孩子们也累了,那就坐下来歇一会儿,我想开个会。”
我们说:“什么内容?”
她说:“我会告诉你们的。赫·沃,别扭来扭去的,要是麦秆搞得你腿发痒,就坐在我的外衣上。”
你瞧,他穿着短袜,所以他永远也不能像别人那样舒服。
“你们要答应不笑我。”爱丽斯说,脸变得通红,她看着多拉,她的脸也变红了。
我们答应了,然后她说:
“多拉和我商量过了,还有戴西,我们把它写了下来,这比用嘴说着要容易。我念还是你念,多拉?”
多拉说谁念都没关系,爱丽斯尽管念好了。于是爱丽斯念了起来,尽管有些结结巴巴,但我们都听清楚了。过后我把它抄了下来。以下就是她所念的内容:
“学好协会
我,多拉·巴斯特布尔,还有我的妹妹爱丽斯·巴斯特布尔,具有健全的理智和身体。在玩丛林游戏的那天,我们被关起来,只有面包和水。那时我们深刻反思了自己那些淘气的罪过,并且下定决心要从此学好。我们和戴西谈了这件事,她有一个想法。因此我们想创建一个学好协会。这是戴西的主意,不过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你们知道,”多拉插嘴说,“人们想做好事时,总是成立一个协会。有成千上万的协会——比如说传教协会。”
“没错,”爱丽斯说,“还有防止这个防止那个的协会,还有青年互助提高协会,还有S·P·G·……”
“S·P·G·是什么?”奥斯瓦尔德问。
“当然是犹太人传播协会啦。”总是不会拼写的诺埃尔回答说。
“不,不是,不过让我说下去。”
爱丽斯继续讲下去。
“我们建议创立一个协会,选出一个主席、一个财务主管和一个秘书,还要建立一本日志,记录我们做过的事情。要是这样还不能让我们变好,那可不是我的错。”
“协会的宗旨是高尚和仁慈,伟大和无私的奉献。我们希望自己能够不那么让大人们讨厌,希望去创造真正的美德奇迹。我们希望能张开翅膀,”——这儿爱丽斯念得很快。她过后告诉我说戴西帮她写了那一段,当念到“翅膀”的时候,她认为这两个字听起来傻乎乎的——“张开翅膀,高高飞过那些有趣但你不该做的事,去为所有的人做好事,不管这事有多卑微低贱。”
丹尼仔细听着。他点了三四次头。
“只言片语的良言,”他说,“点点滴滴的善行,都会让这个地球成为像天上的雄鹰。”
这听起来不太对路,不过我们由它去了,因为鹰的确有翅膀,我们也想听女孩子们还写了些什么。不过没有下文了。
“就这些。”爱丽斯说。戴西接着说——“你们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
奥斯瓦尔德答道:“那要看谁来当主席和你们说的学好是什么意思。”
奥斯瓦尔德对这个主意不太喜欢,因为他认为学好并不是适于讨论的事情,特别是当着陌生人的面,不过女孩子们和丹尼很赞成。因此,奥斯瓦尔德并没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主要因为这是戴西的主意。这可是真正的讲礼貌。
“我认为这主意不错,”诺埃尔说,“要是我们把它当作一种游戏的话。让我们玩《天路历程》吧。”
我们就这个提议讨论了一会儿,可没有任何结果,因为我们都想当格雷特哈特先生,除了赫·沃以外,他想当狮子,但你不能在一个行善协会里养狮子。
迪克说要是这意味着去读那些关于死去儿童的书的话,他就不想玩了。他过后告诉我,他对这件事的感受与奥斯瓦尔德完全一样。可女孩子们都好像待在主日学校里一般,我们可不想不友好。
最后,奥斯瓦尔德说:“好吧,让我们起草协会规章吧,选举出主席,起个名字。”
多拉说奥斯瓦尔德应该担任主席,他谦虚地答应了。多拉是秘书,丹尼是财务主管,如果我们有钱的话。
制订规章花了我们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规章是以下这些内容:
规章
1·每个会员都要尽最大努力学好。
2·在学好这个问题上不得有超过必要程度的说教。(这一条是奥斯瓦尔德和迪克加进去的。)
3·我们每天都必须对一个受苦的同胞做某种善事。
4·我们每天都要碰头,或者当我们想碰头的时候就碰。
5·对于我们不喜欢的人,也要尽量经常地为他们做好事。
6·未经全体其他会员同意,不得擅自退会。
7·这个协会对除我们之外的其他人要严格保密。
8·我们协会名称是——
此时,我们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多拉想让它叫“人道改进协会”,丹尼是“被遗弃儿童改过协会”,但是迪克说,我们以前并没那么坏。
赫·沃说:“就叫它‘好人协会’。”
“或者是学好协会。”戴西说。
“或者是好孩子协会。”诺埃尔说。
“这也太自负了,”奥斯瓦尔德说,“另外,我们也不太肯定自己能变成那个样儿。”
“你瞧,”爱丽斯解释道,“我们只是说如果我们能做到,我们就当好孩子。”
“那么好吧,”迪克说,站起来拍打着粘在身上的稻草末,“叫它‘想做好孩子’协会吧,就这么定了。”
奥斯瓦尔德认为,迪克开始厌烦了,想让自己发点脾气。要是这样的话,他可注定要失望了。因为其他人都拍手欢呼:“就是它了!”然后,女孩子们马上去把规章写下来,把赫·沃也带走了,诺埃尔去写一些诗,好记入记录本里。协会的秘书用来记下协会所干事情的本子,就叫做记录本。丹尼和他一起去,好帮帮手。他熟悉不少诗。我想他上过女子学校,那儿除了诗什么都不教。他挺回避我们的,不过他喜欢诺埃尔。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迪克和奥斯瓦尔德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相互讨论着他们对新协会的看法。
“我说不准我们是不是应当从一开始就反对,”迪克说,“反正,我看这事儿也没什么意思。”
“它让女孩子们很高兴。”奥斯瓦尔德说,因为他是一个体贴的哥哥。
“但是我们并不打算忍受说教,什么‘忠言逆耳’,什么‘友爱的姐妹般的告诫’。我跟你说吧,奥斯瓦尔德,我们必须让这个协会按我们的方式行事,不然它就会让大家都很不快。”
奥斯瓦尔德对此看得很明白。
“我们得干些什么,”迪克说,“虽然这很困难。但世上肯定有些事情是有趣的,但又不是错的。”
“我想是的,”奥斯瓦尔德说,“不过,通常来讲,做个乖孩子就像做个傻瓜。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去为病人抚平枕头,或给上年纪的穷人念书,或是做《救死扶伤的孩子们》那本书里说的破事儿。”
“我也不会,”迪克说,他像刚才那个脑袋一样嘴里嚼着一根麦秆,“可是我认为我们应该公平地玩这场游戏。咱们开始时先找些有用的事去做,比如说修理东西、打扫卫生之类的,不仅仅是为了炫耀。”
“书里的男孩子们会劈柴,还把他们的便士攒起来买茶点和宗教小册子。”
“这些讨厌的小东西!”迪克说,“我说,我们谈点别的。”奥斯瓦尔德乐意听到这话,因为他也开始感到不舒服。
吃茶点的时候我们很安静,此后奥斯瓦尔德和戴西下跳棋,其他人都在打哈欠。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有过这么沉闷的傍晚。每个人都礼貌得不得了,都用了远远超过需要的“请”和“谢谢”。
下午茶过后,阿尔伯特的叔叔回来了。他很高兴,给我们讲了些故事,不过他注意到我们有一些无精打采,就问我们这些年轻的生命受到了什么打击。奥斯瓦尔德本来要回答说“这打击就是那个‘想做好孩子’协会”,不过他当然没有说,阿尔伯特的叔叔也没再问,但是,女孩子们上床后,他上楼来吻了她们,并且问她们是不是有什么不称心的。她们用名誉担保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