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敌情估计错了。
起初,我们认为敌人还和前几次扫荡一样,折腾几天就会跑掉的。但是这次扫荡不一样;兵力大得多,时间也长,办法也改变了。敌人在白天,马队、步兵就分成若干股,反复拉网“兜剿”;晚上就集中驻在若干个村庄里,相互依托。我们和上级及其他同志都失掉了联系,掌握不住情况。车庄大洼里,哪方向逃来的人也有,看情形,周围几十里地似乎都有敌人。民兵不少地受了损失,枪很多地都丢了,车庄只剩了三棵大枪,还坚壁了起来。为掌握这个地区,我们决定还在这里坚持,但长期在洼里这不是办法,一来这会脱离了群众,二来在敌人捕捉部队扑不着影子时,已经开始注意起搜洼来。于是,我们转移到了村里,依靠地道,坚持斗争。
情况越来越严重了,看敌人没有走的意思,后来就干脆修起岗楼据点来。只车庄周围就修了七八个,远的不过十来里,近的像召庄只一里多。鬼子汉奸整天在各村抓夫,拆房,要砖,要木头,要联络员,要维持会。我们的县区游击队和下层组织,都受了很大损失。地主恶霸成天吹风冒泡,趾高气扬,群众情绪也更加不稳。掌握这一斗争是艰巨的,老一套吃不开了,需要换一个新的斗争办法。我们改为白天和敌人捉迷藏,晚上工作,恢复民兵,夜晚骚扰敌人,镇压反动的地主恶霸。整顿下层抗日组织,教育伪联络员、维持会,教给他们应付敌人的办法。我们还是经常住在车庄。可是,不能像过去一样,总是住在一个地方。但不管我们住在谁家,小娃还是我们的秘密岗哨。他书念不成了,就成天给我们在街上站岗,每当我们听到街上有清脆的连续的喊“妈”的声音,便知道敌人又来了,就赶快下洞,有小娃,我们住得很安心。
一天夜晚,我、老段和老马去镇压一个投敌的地主,回到车庄已经快鸡叫了,为了转移目标,我们住在一个新堡垒户——小贵家。但刚睡熟,房东便叫醒了我们,他告诉我们:方才树上老鸦乱飞乱叫,这说明街上有人走动,但谁起这么大早呢?他叫我们准备一下。洞口扒开了,但听了听外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想我们才进村不久,这也许是房东的过度小心。突然街上“砰”地响了一声枪,接着砸门声、叫喊声乱成了一片。老段才下了洞口,我们的大门便被踹开了,院里闯进来了几个手端刺刀的汉奸和鬼子。小贵他娘和他爸爸匆匆地迎了出去,等老马最后钻入了洞,两个鬼子已经进了屋子。洞口被发现了,我们急急往里爬,直爬了三四丈远。
“糟糕!到头了!”老段绝望地叫了一声。
“到头了!”我心里猛地震动了一下,急爬了两步,一摸果然到头了。我竭力冷静地一想:这不是个死洞,我知道它还有二层直通往大地道,但我们三个都不熟悉,是我们麻痹,谁也没下来看一看“翻眼”。光指望有小贵他爹了,但他没容下来。这怎么办呢?我们三个在洞的两壁来往摸索着,用手扒拉着湿乎乎的泥土,一点儿希望也没有。绝望了,一个阴影罩在我们的头上,“到时候了!”我想。我们三个分头吃掉了文件,枪里又多压了几粒子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拼。我们知道突围的希望是不大的,但我们不能白白死掉。我们没有说一句话,脑子里想着:县委老赵、老郭出现在眼前了,小李、老张……许多亲爱的同志出现在眼前了,村长、许多房东老大娘也都出现在眼前了,想起了活泼可爱的小娃,也想起了家里的老爸爸。心里有点儿难过。“不该这样!不该想这些!应该想怎样不赔本,想怎样多赚几个!”我又想想自己是个共产党员的时候,便自己谴责起自己,渐渐冷静了下来。这时,我们才听见了上面嘈杂的脚步声。偶尔也从气眼里传来叫骂声,捶打声,哀号声。我们商量着怎样突围。讨论了好久,唯一的希望是能冲到附近的老梁家或小娃家,从那里再入洞。那里的“翻眼”我们都知道,只要能入了四通八达的大地道,就是鬼子掘十天也掘不出来,除非把车庄整整翻个过。我们决定老马从大门口突向老梁家,他这样也可以掩护我和老段;我俩跳西短墙冲向小娃家。这样,我们又充满了希望。想着,想着,我们的左上方“咚咚”地响起来。熟悉得很,这是掘土的声音。“敌人在掘洞了!”我们的精神又紧张起来,心里在“咚咚”地跳。接着又从洞口飘来一股烟子气味,敌人点火熏起洞来。洞里空气渐渐稀薄起来,我们已感到有些窒息。上面的响声也越来越近了,我们逼近了生死关头。突然,我们身下也响起了刳土的声音。起初,我们认为这是耳朵听错了,但下面的土开始震动起来。
“翻眼!”我心里一亮,惊喜地叫了起来。接着“咚咚”又是几下,下面杵开了一个洞。
“县长!县长!”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我们惊疑地将枪口对准洞口,没有吭气。
“县长!县长!是我!”又是几声短促的叫声。
“哦!小娃!”我听出了是小娃的声音,几乎落下泪来。我们几下便把破口突开,钻了下去,老马随即又把翻眼堵死。大家一句话也没有说,随着小娃快快地爬。他是这样熟悉,爬得这样快,转一个弯又一个弯,上来又下去,翻一个口,堵一个口。洞好像没有尽头,小娃也不停下来,他像一只灵巧的小老鼠引导跳跃着和我们这三个笨家伙进行爬行比赛。最后,我们通过了一个最窄的“翻眼”又下了一层,爬到一个大洞里,小娃才停了下来。“到了保险地啦!”他松了一口气说。接着划了一根洋火,点起早准备好的一盏油灯。我们看这个洞修得很好:地面铺着厚厚的一层麦秸,高度可以从容坐起来,大小能睡下三四个人。我们躺下来,小娃才告诉我们这段经过:敌人发觉了我们的洞口,把小贵他爹打坏了,追问洞里钻的是什么人。他始终没有说,只说自己想钻洞还没钻下去。鬼子不信,就抓了许多民夫满屋子掘起来。又搬了许多柴火,点火熏洞。小贵在打他爹的时候,偷着溜出来告诉了小娃。他恐怕我们道路不熟,摸不清“翻眼”,才下洞来找我们,果然一摸我们的“翻眼”还在堵着,他才把它通开了。接着他又告诉我们:这个洞是第三层,离地面有一丈多,上面是抗属曹老腻家的北屋,气眼是在墙碱里,附近没有洞口,鬼子一辈子也找不到这个地方,“这是块保险地”!我们静静地听着,六只眼睛注视着他。在他说到“这是块保险地”时,是那样地轻松愉快。是的!小娃是做了一件值得骄傲的工作,他是为拯救了三个最亲昵的战友而高兴呀!他也许没想到:这便是保存了革命力量呀,是“给爹报仇”做了一件不平凡的工作呀,我和老段紧紧地把他拥抱起来,亲亲地吻他。
这天,敌人直纠缠到傍晚才走了,一共发现了三个洞口,掘开了几段地道,但除了空洞和泥土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