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敌人的春季大扫荡,在五月一日就开始了。
一天早晨,我刚刚起床,还没有洗脸,小娃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进大门就大喊:
“县长!县长!有情况!窝头跑乱了!”
窝头离车庄只七八里,情况似乎很紧急,待我要详细问他时,他早又跑出去了。我一面收拾文件,一面派警卫员老马到外面去看看。老马出去工夫不大,街里便乱了。我刚出大门口,村长和老马便从西街口跑回来,一面跑,一面喊:
“马队,马队,往东走!往东走!”
我迎上他们,村长一面拉着我跑,一面讲,敌人的马队已到村西了。我问他:
“民兵拉出去了没有?”
“早拉出去布置好了!你们先指挥群众转移;我们顶一下,不行就马上撤走?”村长注视着我等待答复。
我答复了他,和他定好了集合地点,他便转身向西跑去了。
我们指挥着群众刚跑出东街口不远,村西便响起了枪。但只打了五六分钟,便沉寂下来了。我们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看村长和民兵是不是退了出来。但后面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心里真急死啦!我们的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焦急地盼望着……突然,老段指着村北方向喊:
“马!马!”果然,大约有五六匹马,从村北绕了过来,直向我们的方向跑来。我们顺着道沟拼命向东南跑,糟糕,东南方向的老百姓,忽然又折向东北跑下来,原来村南也有几匹马绕过来了。我们只好一直向正东跑下去。
这时,村里又响起零星的枪声,等我们回头再看时,两面的马匹都舍弃了我们,奔枪声跑去了。
我们边走边讨论着情况,决定在车庄村东北这个大洼里和敌人兜圈子。这个大洼,方圆足足有十五里路,遍路是碱坡、道沟、红眼墩子树,便于打游击。去年又挨了淹,现在还有一片片的积水,加上春季反浆,道路泥泞,马队是不好活动的。同时,这还有两条出路:一条是必要时向东可以涉水过河,那边不一定有敌人;一条是往西北可绕到敌人的后方去。但我们刚刚到了河岸,便发觉情况有些不妙。河对岸隐约地有一簇簇人群,不像打鱼的,也不像逃难的,我们正怀疑地研究着,突然一颗炮弹飞了过来,在我们的身边炸开。我们赶快卧倒,接着机枪便哒哒地向我们扫射过来。我们才发觉了河东也有敌人封锁。
情况比我们估计的严重得多,我们伏在泥泞里向西北方向爬,直爬了二里多地,后面的枪炮才停了下来。这时的正西、西北和车庄村北,满地遍野的都是马队了,来来往往地往回圈老百姓,我们被敌人四面包围起来,进退都不得。又爬了一里多路,索性在泥泞里伏了下来。
这时,在不远的一个洼地里,小李也发现伏着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小娃。我高兴极了,叫了他过来,他也像见了妈妈一样地有了依靠,高兴地告诉我们他是怎样逃出来的。
在他向我报告情况后,又传了几家情报,等刚跑到西街口,民兵就接上火了。他又跑回家去找我们,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时民兵顶不住了,退了下来,马队把他们包围在村里,小娃沾了是小孩的光,他趁敌人不注意,就溜了出来。以后的情形就不知道了。
我们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小娃没因为我们出了意外,担心的是村长和民兵没有冲出来。但想到车村的地道很好,才放心些。
今天的太阳似乎走得特别慢,我们盼了好久,才把日头盼得偏了西。这时,洼里和村边都望不见马队了,枪声也听不见了,四外死一般的沉寂。我们的精神渐渐松懈下来,才感到又渴、又饿、又疲乏了。我们喝了几口脏水,选择了一块干燥地方躺下休息,肚子接着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大家都饿了,但谁也没顾得带出一口干粮。好久我们没有说话,但都在思索着:我们需要了解情况,村长和民兵到底怎样了?敌人走了没走?村里是不是遭了损失?怎样能搞点儿吃的东西?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能派人去侦察一下,但谁能胜任呢?我们都是青年,化装都四不像,而敌人又是讨厌的马队。想,想,谁都想不出好办法。
“县长!我回去看一下,也找些馍馍来吃!”小娃似乎懂得大家的难处,他突然向我要求任务。
我们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我也曾想过他。但现在我却犹豫起来。我怕他万一被捕,受不住敌人的酷刑……我沉默着没有立即答复。但他没等我回话,站起来就走,我想叫着他嘱咐几句,但耳朵里好像还响着这样的声音:
“当八路!给爹报仇!”我把想说的话又收了回来,只喊他:
“要小心些!”不知他是没有听见,还是怎的,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声,一直向村里走去了。我们注视着他:渐渐地,渐渐地,随着背影的缩小,脚步看着也慢了起来。快到村边了,他好像停了一下,但很快就走到村头的树林里了。
我们等着,等着,好久,好久,计算着这五里路的路程,应该回来了,应该打两个来回了,应该……但还不见他的影子。我有些后悔,心里不安起来。太阳只剩了树梢高,肚子更饿了,我们估计着可能出意外,计议着怎样应付……
“烧房了!”小李突然叫了一声。果然,车庄上空冒起了两股黑烟。这告诉我们,敌人还没有走。但烧房子,是敌人走的信号。小娃怎样了呢?我们纷纷猜疑着。意外的,从西面的碱坡里,出现了小娃的影子,我惊疑地擦擦眼睛,果然是小娃跑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大卷饼,走近了我们,接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小桶罐头。我高兴地把他抱在怀里,他一五一十地述说着这白饼和罐头的来历。
他刚走到村边,想不到沟里蹲着两个鬼子,手里牵着两匹马。鬼子见了他,摆手叫他。跑是跑不脱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奇怪的,鬼子并没难为他,反倒掏出糖来给他吃,接着问他:
“小孩的!八路的有?”
“八路的!大大的!”他答。
“哪里的开路?”
“往南地快快地开路!”他用手向南一指,学作跑步的样子。
“小孩的!好好的!公粮的有?”鬼子很高兴他的“坦白”“诚实”,接着问他。
“公粮的!小小的!八路迷嘻迷嘻光光的!”小娃现在一点儿也不害怕。打着手势,用平常演剧装鬼子的口调来回答。鬼子被他的勇敢、沉着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想脱开鬼子,但鬼子不放他,叫他牵着遛马。不久,便把他带到了村边的大发奶奶家。
一到大门口,院里便飘来一股香味。进了门,他见了满院子鸡毛,随风乱飞。屋里屋外遍地是摔碎了的簸箩、斗子和空罐头皮。他没见别人,只有大发奶奶哭丧着脸坐在灶火门烧水,屋里睡着两个醉醺醺的鬼子,像牛一样地打着鼾声,饭桌上堆满了罐头、白饼和空酒瓶。这时他想起了他的任务,暗暗地笑了。他坐在老奶奶身旁帮着烧火。
那个鬼子进了屋,独自喝了半瓶酒,吃了一个罐头,扔给他半张饼,站起来告诉他:
“小孩的!迷嘻迷嘻的,好好地喂马的。开路的死了死了的有!”鬼子威吓他,便走了出去。
这时老奶奶低声地告诉他许多事:民兵队长老黑牺牲了,民兵都在福顺家钻了地道。但口没容堵好,鬼子就冲进了院。他们开着火钻下去的。鬼子看着洞口干瞪眼,下又不敢下,挖又找不到道,后来打了好多臭气(毒气),以后就不知怎么样了。又告诉他:鬼子们坏极啦,她五只心爱的大草鸡,都叫兔羔子们吃光了……小娃静静地听着,心里不断在盘算着事情。没等老奶奶说完,他像发现了什么,低声地在奶奶耳根问了一句:
“柴棚的洞口,鬼子翻出来了没有?”老奶奶没有吭气,只摇了摇头。但马上就意识到小娃的“机关”了,老奶奶又向他仰仰头,暗示要他逃走。
锅里的水“哗哗”地开起来,小娃机警地舀了一碗开水,端到屋里去。见两个鬼子睡得像死狗一样,他马上拿起一筒罐头装在兜里,又卷起几张饼,掖在衣服内,退了出来。他向老奶奶招招手,便飞快地跑到草棚内,钻了地道。他知道这个洞口一直通到村北二里外的大道沟,到那里就没问题了,他完成了任务,越想越高兴,在洞里努力向前爬,爬呀!爬呀!爬行二里路,这不是个短路程,也不是容易的事,等他爬到洞口,膝盖都磨破了……
他讲完了,我们都长长地嘘了口气。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也不知说什么好。我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大家都大口吞嚼着小娃带来的胜利品,一边思索着:小娃方才说过的一切,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又映到人们的脑海了。当我吃饱后感到口渴的时候,发觉小娃已经在我怀里甜甜地睡着了。他苹果一样的小脸上,虽然藏上了一层尘土,但掩盖不住他那内心的胜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