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要想在庄子上找个识字的人,真比河坝里找个三条腿的蛤蟆还要难。谁要会念《三字经》、《百家姓》,能替人写个信、算个账,谁就敢毫不脸红地让别人叫“先生”。
小河沿上的“莫掌柜”即属此类人。老莫年轻时在城里某“字号”做过几年伙计,回到庄子上就摇头晃脑地“拽”上了,动不动“之乎者也矣焉哉”、“掌柜”长“掌柜”短,唬得庄人一愣一愣的,日子久了,都叫他“莫掌柜”或“莫先生”,他自己也“应答没商量”,弄得跟真的似的。老莫提笔能写几下,写在纸上像个字,自己念得哗哗如流水,反正庄人不识字,没人挑毛病,有个大概齐就是了。当过伙计的老莫账算得十分精明,有时精明得有些过头,导致庄人对他的这一“优点”很不以为然。比如,谁家儿子来了信,找他念,开口先要两个鸡蛋的“润口费”;写一封信八个鸡蛋;一副对联五个鸡蛋;“白事”作祭文一条猪后腿……叫“润格费”,几乎是明码标价。庄人背后骂得凶,有事照样请他,也是没办法。也有人不买他的账,年三十裁了红纸,剐点锅煤灰,用碗底印上些圈圈,贴上照样过年。“识字人”老莫到头硬是栽在了“字”上。那一年,保长派他的儿子到乡公所送信,他看到信上写了“此人即是”四个字,喜不自禁地说:“快去,保长爷爷要提拔我娃呀!”谁知,信送到儿子就被绑了壮丁,从此一去无回。“土改”时庄子上发现了“变天帖”,就老莫会写字,不是他还能是谁?判刑送往外地,也是有去无回……
自打我成了庄子上的“识字人”后,父母时常拿老莫这个“反面教员”点拨我说:“文化人不难为人,别人用你是抬举你,千万不能像老莫……”于是,过年写对联,写了东庄写西庄,从早写到黑,两眼发昏手发麻,搭了精神搭墨汁,只听见有人说“这娃写得好”,连个鸡蛋味也没闻见过。高中毕业后,我开始在报刊上发表小说,往往正埋头苦干着,事情就找上门来了,这个喊,那个叫,不是写这个,就是弄那个,只好耐着性子伺候,等弄完了,先前那点灵感早跑到爪哇国里去了。更冤的是,庄子上有人因打架斗殴引起诉讼,或惹下别的麻烦吃上了官司,谁看我都像是那个“偷斧子的人”——诉状、举报信肯定是那小子弄的,不是他还能是谁?因懒得理会,现在虽已时过境迁,某些当事者仍对我心存芥蒂。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谁让自己比别人“识字”多呢?不认命又当如何?
老莫和我,乡间两代识字人,各有各的苦衷,与其说是我们自己的悲哀,毋宁说是我们所处时代的不幸。眼下,假如你到任何一个乡村,询问任何一位青壮年:“你识字吗?”人家肯定会以为你这个人脑子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