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只顾了在书中寻找热闹,把写字这件人生大本事给耽搁了,到人至将老,偶有著作出版,给朋友们签名赠书时,才发现自己没有一手好字可以装点“门面”,徒增出许多伤悲来。
读小学那会,写大楷字胡乱涂鸦,“吃”不了“红圈”也不当一回事,只是应付而已。后来碰到一件事,使我对能写出好字的人平添了无限敬仰。
“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某个年头,上面要求所有农户都要无一例外地书写“最高指示”。队里出动劳力,在各家各户院墙的显著位置,铲掉老墙皮,漫上细泥,刷上白灰,辟出了一块块醒目的“红色阵地”。临到写字时,队长犯了难,全队找不出一个敢往墙头上下笔的人。踅摸来踅摸去,最后把当过私塾先生的老羊倌请出了山。老羊倌历史上有些问题,还挨过批斗,让他书写“最高指示”无疑要冒一定风险。好在老养倌处事谨慎,称自己眼神不好,要求再派个学生娃帮自己盯着点。于是,队长就派我去给老羊倌打下手。我一边负责拎红油漆桶,一边负责照“红宝书”一字一句地念。老羊倌的字写得很是规整,但速度太慢,一天写不了多少,把我急得肚里直冒火。写着写着,速度是快了,但章法布局上又出了问题,不是前大后小,就是前小后大,搭眼一看,很不成样子。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老羊倌不予理睬,我真想接过笔来写一篇让他瞧瞧,但自知本事不逮,只好忍着。大约过了月余时日,家家户户的墙头上都写上了红彤彤的“最高指示”。没有人对老羊倌的字评头论足。我知道,不是老羊倌的字毫无瑕疵,而是乡人对字普遍缺乏鉴赏能力。过了一段时间,队里建起了“语录碑”、“忠字台”,要写上美术字。这回老羊倌失去了用武之地,由我领衔担任“主写”。我找来一本《美术字大全》,按照“直粗横细”和“点如桃、撇如刀”的基本要领,依样画葫芦,居然也写出了有模有样的美术字,算是在乡人中出了一回风头。若干年后,我在城市某处看到有个人往街墙上涂写广告,用笔随意圈圈点点,大如栲栳的空心字就出来了。对照人家这本事,当年那点写字的成就感早从脚板底下溜走了。
从那时起,我对大大小小的书法家们总是高看一眼,在他们中交了很多朋友,也收藏了很多人的作品。看他们写字时笔走龙蛇的潇洒样,我往往会羡慕得流出口水来。人都说贾平凹的书法厉害,我眼拙,看不出个中玄机,不过我还是希望能拥有贾先生的一副字,他曾经答应过我的,有机会一定要让他兑现承诺。
本来,我的钢笔字是可以的,弄了几十年文字,手再笨也有了些功夫。但自从有了电脑,久而久之,钢笔字也变成了“鬼画符”。看来,我这辈子只能是望字兴叹了。奈何?
三年前的一天,机关办公楼下值班的小保安拿了一副装裱好的字,揣着十二分的小心来见我,口称周老师,要求将他的习作张挂于我的办公室。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从此,小保安有事没事总爱到我的办公室门口溜达,我明白他是来观察他的大作是否还挂在墙上。后来,好几位书法家朋友上门聊天时,都众口一词地说那幅字太难看,要我立马取下来。我没有照办。我不想让一个书法新人在我这里伤了自尊。
那副稚嫩的书法作品至今仍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上面写着郑板桥咏竹的名句: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