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芦雨频风雁未回,柴门无事晚慵开。”
“柴扉”、“柴门”,说的是同一个东西,泛指朴素之门,简陋之门,寒酸之门。
小时候读古人诗词时没顾上想过有关“柴门”的问题。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我到乡下小游时,碰到了一件事,准确地说是碰到了一个人后,才对“柴门”及其含意略微有了一些感悟。
那天,我因贪图乡间绿阴野趣,在远离人家的地方竟忘却了来时的路。茫然四顾,忽见野树深处有炊烟冒出,遂大喜过望,急奔而去。向阳坡下有一户人家,乃是土房三间,柴门一扇——正经八百的“柴门”,红柳枝编成。院墙很矮,内有空地一块,几畦葫芦正开着金黄色的花朵。小扣柴门,不开。中扣、大扣,亦无人应答。遂大呼,招来狗的狂吠,始有人出。一对老夫妇,均年过八旬,相互搀扶着,很甜蜜恩爱的样子。老妇打开柴门,请我进院喝茶。院中的沙枣树阴下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老式太师椅,透着沧桑古朴,还有金边细瓷茶壶、茶碗,大概也是景德镇的老货,很有些年头的样子。茶水黄中泛绿,苦中带甜,细咂,有甘草、锁阳、芦根的味道。我知道乡人有此嗜好,用采自田野的中草药泡水喝,名曰“百草茶”,可明目清肺,消暑败火。三碗“百草茶”下肚,那种舒心惬意,简直难以用文字来形容。我掏出烟来相敬,老者摆手谢绝:“百事不问,烟酒不动!”我询问回城的路径,老者三问一不答。老妇说:“他耳朵聋掉了,眼睛还行,你和他用笔写着喧谈吧!”说着话,从屋里拿来纸笔放到老者面前。老者在纸上写了两句话,我一看是改用的古诗词:“萍水相逢不相识,敢问客从何处来?”我窃喜遇上了“高人”,在纸上写下两句:“城里上班,家在东关。”老者问:“警察?工商?收税的?”我连连摇头。“当干部的?”我点头。“有啥事?肚子饿了要吃饭吗?”我边摇头边写下两句:“晚生忘却来时路,烦请老伯指回程。”“哦,是个问路的!”遂对老妇说:“菊姑,你一会儿把娃子送到路口上!”“行哩,杨校长!”老妇毕恭毕敬。菊姑?杨校长?我瞬间产生了疑问:这两个老人究竟是不是一家子?“放心,我们在一搭里过了六十二年哪!”“杨校长”咧嘴笑了:“菊姑,这个干部同志怀疑我们非法同居哩!”我连忙否认。老爷子说:“没啥不好意思的,我这个人就爱逗个乐子嘛!”
这时,那个叫菊姑的老太太从屋里拿来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全家福”照片一一指给我看:“中间坐着的是我们老两口子。杨校长那天牙疼,没照好。”我一看这张照片拍于四川成都,一家人围在一个漂亮的花坛前,男女老少共有十多个人。老太太抿着嘴乐,老爷子则绷着个脸,大概是牙疼不舒服的缘故。“这两个当兵的是大娃子和他媳妇。”这是一对现役军官,男的佩大校军衔,威风凛凛,女的佩上校军衔,英姿飒爽。“这两个戴眼镜的是二娃子和他媳妇,是学院里教学的,教授,副的。那一对儿是丫头和姑爷,是跑买卖挣钱的,专挣远东俄国人老毛子的卢布,不多,一年几十万的样子。前边这些碎人都是我们的孙男孙女,一共四个,一个研究生,一个博士后,两个本科生,基本上都算是成个人了。我们……”菊姑如数家珍说得正欢,被老者挥手打断了话头:“胡谝个啥呢么?”菊姑朝我眨眨眼:“他虽然耳朵听不见,但能看出来我说的啥,他不让我在人前夸娃娃们,老先生最烦这个了。”老爷子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功名利禄那一套有啥谝头么?我教了一辈子书,当了二十八年中学校长,教出的学生千千万,如今有当厅长的,有当市长的,光县级官员就有几十个,这是人家学生娃有本事么,总不能说是我老杨能耐大呀!我的学生中也出过贼,出过贪污犯,还有个黑道上的被枪毙了,咋不说是我老杨的过错呢?人啊,不管你是个弄啥的,有个平常心就行了。原先我手下有个老师,本事嘛,还可以,就是好争个名要个利的。有次没评上个先进,他就跟我闹,说他为学生操了多少心,出了多少力,还说他是个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我说,你这个蜡烛不让好好放着,谁让你燃烧呢?你如果不想当老师就请立马下桩走人。他说我不讲理,我说我讲的就是理,你当老师的目的首先是为了挣工资养家糊口对不对?他说对着呢。你拿了国家的钱是不是就应该为国家尽职出力?他说对着呢。我说你有这个平常心就可以了,再别说蜡烛了行不行?他说行。”
“后来这人干的不赖,拿了全国优秀园丁奖。有一年过教师节,我们学校的老师们让各村的人分成几拨请走了,村民给他们管了一顿有酒有肉的饭,临完了还有点小表示,这一来就有了差别,条件好的村每人一条毛毯,差些的每人一条双人床单、一对枕巾,有个偏远穷村没钱买东西,给请去的老师每人发了十斤粉条,说是当地特产,表个心意。这些老师中有人不愿意了,回来的路上牢骚满腹,骂骂咧咧。我听说了这事,把他们叫到一搭里,关上门子美美骂了一顿,我说像你们这种没良心、不知好歹的东西,别说吃农民辛辛苦苦做的粉条,就连吃屎都不配,就你们这种境界,咋个教书育人呀?还不赶紧回家给老婆抱娃娃去!人啊,好多毛病都是让人给惯下的,你越抬承他,他越以为自己能耐大得不行,蹬鼻子上脸呢,吃了五谷想六谷,吃了软肉想脆骨。我经常给娃娃们念叨,要记住自己的根本,狼窝泉滩是你们的出生地,祖宗八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要吃了几天有油水的饭就把自己姓啥都忘了。人活在世上啥最重要?人格尊严最重要,平安健康最重要。功名利禄只不过是狗尾巴上的露水珠子,经不住太阳晒。官当多大是个头?钱挣多少是个够?我们老两口为啥不愿在城里呆?说出来不怕你见笑,我是担心有朝一日娃娃们在外头混日塌了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唉!……”老爷子絮絮叨叨说了足足半个小时,停住话头,眼睛定定地望着院子里的某一处。从侧面看去,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像一尊用石头镌刻的雕像,冷峻而坚毅。
我大惑不解:这老爷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内心世界为何如此复杂?
老太太告诉我,杨老师就是这么个人,平时跟谁也不来往,有时好几天一句话都不说。茶饭还可以,一顿能吃半碗米饭或一碗面条,很少吃肉。平时家里吃的菜是自己种的萝卜、葫芦或外头采的野菜,黄花子、苦苣苣、灰苕等,新鲜的吃不完,就晾干了等冬天再吃。娃们都很孝敬,各种营养补品经常往回寄,他望也不望就让老太太一齐提上送了亲戚邻居。未了,老太太很认真地问我:“杨老师是不是真的勺(傻)掉了?”
我摇头予以否认。这绝对是真心话,老爷子思维清晰敏捷,说话滴水不漏,那种超然物外、洞明世事的境界,我辈只能望其项背也!
太阳偏西,我与两位老人告辞。杨校长把裱好的两副书法作品送给我,一副行草,一副楷书,笔力遒劲,章法有序。行草写的是苏东坡的《鹧鸪天》词:
林断山明竹隐墙,
乱蝉襄州小池塘。
觥空白鸟时时见,
照水红叶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
杖藜徐步转斜阳。
殷勤昨夜三更雨,
又得浮生一日凉。
楷书大约是老爷子自己的作品:
尺幅之间,
原竟是,
穹苍万里。
风刮得,
满目行云,
一天星雨。
墨涛起处猛虎啸,
瀚海动时游龙戏。
忽惊雷闪电共阑干,
如泣诉。
唇咬破,
脚嵌地。
腕高悬,
愁自去。
轩窗任拍打,
无我境地。
世事茫茫都不见,
人间从此无足虑。
血涌一身癫狂豪气,
谁人醉?
菊姑老太太一直把我送到通往汽车站的路口,走了老远,她还在向我招手。我的眼睛不禁有点发酸。我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白发老娘……
“柴门”以及“柴门”里生活着的两位老人,原来你们的心灵深处竟蕴藏着如此丰富的内容。
我浮想联翩。
假如通往幸福的门是一扇金碧辉煌的大门,我们没有理由停下脚步。但假如通往幸福的门是一扇朴素的简陋的甚至是寒酸的“柴门”,该当如何?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带着对幸福的憧憬、热望和孜孜不倦的追求,带着汗水、伤痕和一路的风尘,沧桑还没有洗却,眼泪还没有擦干,沾满泥泞的双脚拾级而上,凝望着绝非梦想中的幸福的“柴门”,滚烫的心会陡然间冷却吗?不,我决不会收回扣门的手!岁月更迭,悲欢交织,命运的跌打,让我深深懂得,只要幸福住在里面,简陋的柴门又如何,朴素的茅屋又如何,寒酸的衣食又如何!舒心的笑容从不会因身份的尊卑贵贱失去它明媚的光芒。我们跨越山川大漠,摸爬滚打寻求的是幸福本身,而不是幸福座前的金樽、手中的宝杖。只要你觉得舒心,那么你就得到了幸福,用不着绞尽脑汁去刻意追求什么。
这是生活教会我的真理。
有空,我还要去看两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