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妻说,抽空理个发去。
是啊,是该理发了。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几千年的民间习俗,祖祖辈辈的人都无言地遵循着这个规矩。刘欢唱道: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从头再来。这也许就是人们过年理发的真正用意。
庄子上有个壮汉,人称八爷,生就一副粗大身架,黑脸,黄须,脖子细而长,说话高声大嗓,黄眼珠子像通了电的蜡丸,透着一股子凶狠。每每见到他,我总是像一只惊了枪的野兔,扯趟子跑得远远的。
但,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八爷的,那就是过年剃头。
每到腊月间,八爷就成了庄子上的红人。原因是,只有八爷会剃头。而八爷那把不知道使了多少年的剃刀,也是庄子上绝无仅有的。那时候,庄子上与我一般大小的楞头青们,都不止一次地被八爷的剃刀修理过脑袋。大头、三怪、磨叽、闯来子、银宝子……他们被各自的父母“劫持”到八爷的剃头摊前,一个个哭丧着脸,全然没有了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稀溜面软,战战兢兢,活像杀场上等待“斩立决”的犯人。尽管有些“屁胆孙”早已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但不管用,那一顿刀是非挨不可的。
八爷的剃头摊子通常摆在南墙湾里,那地方背风,且阳光充足,还有一座使了几十年的老碾盘,可供等待剃头的人们坐下来歇缓腿脚。往往,有三五个已经刮了光头的男人,完事了仍不肯走开,拢着袖筒站在那里瞧热闹。那一颗颗晃来晃去的秃脑袋,似乎让南墙湾的阳光愈加明媚。一只煨了驴马粪的小火炉青烟袅袅,上面温着半盆浊水;一条跛脚凳,一把铜柄剃刀,还有一条脏兮兮的羊肚子手巾,就是八爷剃头摊子的全部家当。八爷的那把剃刀也实在是太老了。我时常怀疑,那到底还能不能被称为是一把刀。或许,它压根儿就是个生了锈的铁片子;或许,刀的锋刃上满是豁口,就像木匠用的锯子那样;再或许,就只能怀疑八爷的手艺是否有问题了。反正,那剃刀从头皮上划过,让人感觉不到那是一把刀,而像是一块劈柴强行从头皮上剐蹭而过;那一绺绺掉落下来的头发,不像是被剃下来的,倒像是被一个硬物生生给薅下来的。满世界只剩下一个字:痛。那痛,尖刻而锐利,像肆虐的小蛇直往人的心里钻。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八爷的手像一把铁钳子,老鹰捉小鸡似地抓着你的顶门。挣扎反抗的结果,不过是在我们的脑瓜儿上留下若干血口子,或是招致大人们的一顿责骂,弄不好还要挨上几个“戳脖儿”或“帽盘儿”,实在是划不来。谢天谢地,总算是解脱了。我们张开泪目,互相取笑着对方的发型:“黑桃尖子”、“顶搭子”、“气死毛”、“一把抓”……劈面而来的风,轻拂着我们光亮的头皮,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舒适与惬意。
八爷给人剃头,向来是分文不取的。若是哪个有心人带来几个鸡蛋或是准备过年吃的油馍,随手给他放在用来盛剃头家什的小草筐里,他回头看一眼,连个谢也不说,默默地就“笑纳”了。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至今追悔莫及。
那一年,八爷被一帮戴红袖箍的人揪出来批斗,地点就在南墙湾老碾盘那儿。八爷的罪名是“梦想复辟变天的小地主”。说是1949年的某一天,国军在兰州吃了败仗,有几个士兵向西仓皇逃窜,在莲花滩上碰到两个牧羊人,其中一个是八爷,另一个不知道是谁。败兵们把枪栓拉得哗哗响,朝他们要吃的、喝的。红袖箍们说,八爷和另一个人是十足的熊包、软蛋,未作丝毫反抗就乖乖地拿出了馍馍和水。这是典型的资敌行为。更有甚者,临了,八爷还接受了败兵作为酬谢赠送的若干军火,计有水连珠步枪一支、手榴弹两颗。另一个同伙则捡了败兵们丢弃的黄棉袄一件。红袖箍们让八爷坐“土飞机”,让他交代军火的去向。八爷说,步枪和手榴弹土改时交给了工作队,这一点全队的贫下中农都可以作证。当下就有很多人说,对着哩,对着哩,是交了,工作队还表扬八爷了呢。红袖箍们又让八爷交代那个捡了黄棉袄的人,说那个人有严重的“反革命”嫌疑。八爷一口咬定没那个事,说那天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红袖箍们说八爷不老实,用脚踢他,抡起皮带抽他。八爷的头上顿时有了伤,流下了一道一道的血,但他就是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姓。那天,我们一帮小学生路过老碾盘,听说是八爷在挨斗,顿觉开心,就跑过去站在人圈外头呐喊助威。
“快说,那个拾了国民党黄棉袄的人是谁?”人群里,我的声音格外的响亮。
“快说!”“快说!”“快说!”大头、三怪、磨叽也跟着起哄。
八爷的腰弯成个大虾,不吭声。
闯来子说:“我也想打他几下,剃头时我脑袋上血口子最多,他不安好心!”
“行哩,”银宝子立即赞同,“他还扇过我一个戳脖儿,我都给他记着账哩!”
这一说,立马勾起了我们对八爷的“新仇旧恨”。场子上漫过一片稚嫩的童音:“打呀,都来打这个黑心的老地主!”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小孩们像出巢的蜂,纷纷挤入人群,小拳头、小巴掌像雨点似地落在了八爷的头上、脸上。
“批斗会”变成了孩子们的“出气会”。这一点,就连那些红袖箍们也始料未及。
我自然不甘落后,跑过去,想打,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从地下抓起一把土,狠狠地撒在了八爷露着赤褐色脖颈的领口里。
八爷的头低得前额快接近了地面,两腿乱颤,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呼哧呼哧,活像一只大风箱。
回到家里,我发现全家人都对我怒目而视。我不明就里,呆在原地,像根木头桩子。
母亲怒气冲冲地问我:“说,你今天都干了些啥?”
我说:“没干啥,就好好地上学去来!”
话未落音,母亲的巴掌就上来了,我脸上火烧火燎般的痛。
“狗胆子大得实实的,字没认下几个,倒是学会欺负人了,”母亲的食指像一把锥子,把我的额头剜得生痛,“谁让你跟上别人胡作非为的?人家的娃干啥我管不着,你小子不学好就不行,看我不把你娃的贼筋给抽了!”
我搞不明白,为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老地主,母亲何故要如此动怒?
那天,我赌气没吃夜饭,等着母亲来哄。
母亲来了,但没有哄我,只在我跟前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就扭头走开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是厚了脸皮,自己取碗舀饭吃吧。
一连几天,母亲都阴沉着脸不搭理我,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再干了啥错事,“罪”上加“罪”,新账老账一起算,那可真够我喝一壶的。
终于有一天,母亲找我“谈话”了。
“回屋去,我有话要跟你说!”母亲的态度很不友好。
我惴惴不安地猜度着事情的结局,两腿软得像煮熟的面条。
没想到,母亲告诉我的竟然是一个我从来都不知道的秘密:那个捡了国军黄棉袄的人,不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恰恰是我那近乎愚蠢的父亲。
“因为家里穷,”母亲说,“那件八成新的黄棉袄,扔了也就扔了,你老子想捡回来冬天穿了遮风挡寒哩。后来有人追查这事,你八爷怕连累我们,没有说。我赶紧把黄棉袄塞到炕洞里烧了,好些日子都吓得睡不着觉。”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真的干了一件很没屁眼的事。
母亲还说,你八爷那人,虽然跟着家里背了个高成分,但人并不坏,遇上荒时困月,还能从家里偷出些吃的来接济穷人,我们家就没少吃过人家送的东西。
我一肚子愧疚。
后来才知道,母亲曾为我的浅薄无知两次登门向八爷道歉。
八爷哈哈一笑,说:“没啥,娃娃嘛!”
在以后的日子里,八爷又给我剃过多少回头,一点儿也记不清了。但有一点印象特别深,那就是剃头时我再也没有和八爷较过劲,我那光光的头皮上也没有再留下过任何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