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们秀水是蓝湖中学录取范围内距离最遥远的一个小镇子。从我们秀水到蓝湖中学,得先坐两个多小时的小客车到我们县城,再坐四个小时的大客车到蓝湖市,然后再坐一个小时的出租车或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到蓝湖中学——这是江老师告诉我们的。
据说,如果是别的地方的孩子到蓝湖中学去念书,周末的时候他们是可以比较方便地回家的;再远一些的一个月左右也是可以回去一次的。我们可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到蓝湖中学去念书,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一般一去就得呆上一个学期,一直到放寒假或者放暑假才能回家。
还据说,蓝湖中学的学费非常昂贵,还有住宿费和伙食费也非常昂贵。
所以,在我们秀水这个小镇,好像从来没有过家长愿意花那么一大笔冤枉钱送孩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念书的先例——只是念高中而已,又不是念大学!所以,我们秀水完中以前从来没有人报考过蓝湖中学,成绩好的都报考县一中、或者师范、或者农校,成绩差一点的就留在我们秀水完中高中部就读。当然也有一小部分的同学会就此辍学,外出打工。
我一直认为,我们秀水没有人想到要报考蓝湖中学,除了上面说的种种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没有遇到江老师,没有站在数学教研室那窄窄的过道里,听江老师眼睛闪亮地描述过蓝湖中学。
所以,我和萧潇简直可以说是最幸运的两个人。“我们要在这里呆三年呢!”萧潇将眼光从那些缀满无数扇形树叶的树顶上收回来,朝我幸福地傻笑。我也将我的眼光从湖那边笼罩在白雾里的海市蜃楼般的美景里收回来,朝她幸福地傻笑。是啊,长长的三年,长长的三个三百六十五天,我们可以有多少次走进这片梦幻一样的光影里呀!可是,萧潇,现在,时间才过去了两个星期啊,你居然就这么跑了?所有这些大树、湖水、草地、玫瑰,还有这些有着波浪一样卷曲靠背的白椅子,你都不想要了吗?难道你就忍心把你的“死党”一个人扔在这样一个险恶莫测的环境里,自己一个人跑回去?
“我没办法啊!我现在才知道,蓝湖中学不仅有美景,还有那么多吓死人的东西!你知道吗?我都感觉自己没办法进寝室!而且我连进教室也害怕。我不知道城里的女人这么难弄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跟她们打交道!”
说完这些话,萧潇看着我,突然哭了起来。我默默地看着她。在我们小学六年加初中三年的同学时间里,我从来没有看到萧潇流过眼泪!我不再劝她了。
当广播里响起“到秀水的旅客请进站”的声音,当萧潇即将走进检票口,跟我们拥抱告别的时候,萧潇又一次哭了。
这一次,我也哭了。我的哭没有声音,但眼泪却比有声音的时候更加汹涌。
我真的没想到,半个月前那么豪迈光荣的出发,会迎来这么短促而匆忙的一个结尾。
现在是正午,九月的太阳一点儿也不比盛夏的温柔。即使走在银杏树那么多小扇子一起簇拥成的宽大的树荫下面,我还是感觉到热浪一阵阵的侵袭。侧脸看看身边走着的依然眉头紧锁的韩牧,他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我掏出餐巾纸,递给他一张。“谢谢……”韩牧笨拙地接过,笨拙地说着谢谢。可是,他却举在手里,好像不知道我给他餐巾纸是干什么用的。
“你擦汗啊。”我只得提醒他。“哦……”韩牧黑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了,“不用吧,这有点儿太浪费了……”他举起袖子,使劲儿在额头上擦了一把。然后,把手里拿着的餐巾纸重新还给我。这一下轮到我手足无措了,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
我只得傻傻地伸手出去,将餐巾纸重新接过来,可是那上面已经有了湿湿的手指印了。
“哦……对不起……”韩牧看到了那湿湿的手指印,慌忙又将餐巾纸抢了过去。
“哈哈……”我一下子大笑起来。这个男生怎么这么好玩啊!在从秀水汽车站出发以前,我和萧潇都不认识韩牧,我想不通他怎么也会跑到蓝湖中学来念书的——难道他们学校也有一个江老师给他描述过蓝湖中学吗?他可是一个比我和萧潇更加地道的乡下山里孩子呢!他的家在我们秀水邻近的一个更加贫穷的镇子上,他个子高大而笨拙,有着我们当地的农村孩子惯有的结实的身板和黑红的脸庞。他皮肤黑,眉毛黑,眼睛更黑。他不喜欢说话,却老喜欢皱着他黑黑的眉头。在萧潇决定回家读书以后,他只开口劝过一次,其余的时间他就一直这样紧紧地皱着他粗粗黑黑的眉毛。
我一笑,他更不好意思了,他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送别萧潇带来的沉闷气氛终于冲去了一些。只可惜现在我们已经到达校门口了。进了校门以后,我要往左拐,而他要往右拐。女生宿舍楼在校园的左边,男生宿舍楼在校园的右边。
我们相互挥手告别。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张餐巾纸呢。我再一次在心里笑起来。
3
回到寝室,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肚子好饿好饿。刚才与韩牧一路走回来,一路沉浸在郁闷的带着点儿张皇的心情里,两个人都忘了要吃饭这回事了。
我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学校食堂吃午饭的时间了。不过,也许食堂还开着门,也许师傅们还没有完全收拾好那些巨大的盛饭盛菜的白铁皮锅子呢——当我第一次看见那些巨无霸一样好像是白铁皮做成的锅子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在我的想像里,无论是要把那么多大锅子一个个填满,还是要把它们一个个清空,都是一项复杂而又费时的工作!
这样想着,我就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饭卡,准备奔赴食堂。
转身的一刹那,一阵恐慌突然袭上心头:现在真的剩我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了啊!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说秀水话、一起手拉着手散步、一起上食堂吃饭、一起去澡堂洗澡、一起上厕所、一起走进教室了啊!
萧潇说她连走进教室也害怕,其实我也一样害怕的啊!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反正每次走进教室,我心里总是慌慌的,特别是当宝宝正站在讲台上,拿她的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瞟着你的时候。
宝宝是我们的班主任,“宝宝”这个称呼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反正好像是到校第一天,就听有同学在“宝宝”“宝宝”地叫了,应当是从蓝湖中学初中部毕业的同学那里传过来的吧。
宝宝名叫沈宝嘉,作为一个老师,尤其是一个教物理的老师,宝宝实在是漂亮得有点儿太过分了。她身材高挑而丰满,眉毛浓黑,眼神明亮,还有着完美的高耸的鼻线和娇媚的唇形,以及好像经过了最精密的机器打磨过的圆润而丰腴的脸颊。
她是一个真正的大派美女,至于她为什么没去做明星,却埋头在这么一所重点中学里灰头土脸地教物理,这可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在见到宝宝的第一眼开始,我心里就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不光是她咄咄逼人的美丽,还有她眼神里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很苦恼自己经常会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你怎么也说不清楚,可是它就在那里,清晰可感,伸手可触。
“这个女人不会喜欢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怕她!”在屏住呼吸报完到,我们刚刚离开宝宝的身边,萧潇就迫不及待地凑到我耳边,对着我耳语。她呼哧呼哧喘着气,好像刚刚经过了剧烈的长跑。
“啊?真的吗?你真的这样感觉?”我停下脚步,很惊讶地看着萧潇。
怎么萧潇的感觉跟我一模一样呢!在我与宝宝对视的第一眼里,我就清晰地感觉到,她一点儿也不高兴接纳我,更别说喜欢我了!她在对着我微笑——这是做为一个班主任对第一次见面的同学最基本的礼数,但在她快速扫过我一眼之后,我能鲜明地感觉到她微笑的眼神里顿时有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好奇怪啊!是因为我们有些灰头土脸的衣着,还是因为我们僵硬的动作和拘谨的笑容?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我们为什么会怕她?她是多么多么漂亮啊!”我睁大眼睛,迷惑地看着萧潇。
“是,她真是好漂亮!比电影里所有的女明星都漂亮!可是我真的怕她!我觉得自己跟她一点儿也不对味,我觉得她很讨厌我!”萧潇停下脚步,茫然无措地看着我,她以前永远红扑扑的胖脸蛋,此刻显得煞白煞白的。
“怎么会呢?你这感觉也太奇怪了!一定是因为刚才在寝室里跟钱苏苏吵架,你的感觉还没恢复正常呢!”我拼命压制住自己心里的不安,拉着萧潇的手,安慰她。
钱苏苏就是那个穿一身红衣红裙,跟萧潇争抢床位的女孩,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所有的衣服都是这样一身一身的,从头饰到衣服到袜子到鞋子,全部是一样的单一颜色。有时一身红、有时一身绿、有时一身紫、有时又一身白。据说从小到大,她的成绩都非常强悍,特别是理科成绩,班上从来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萧潇这样的一种样子令我难过,同学九年我从来没见过萧潇茫然无措、脸色煞白的样子。
“你说,是不是我跟钱苏苏的争吵,她已经知道了?”萧潇的声音更轻了,好像我们身边有密探一样。
“不会吧?”我的脸也跟着白了。萧潇不再说话了,我也不再说话了。我们手拉着手往寝室走,一路上都不再说话。进了宿舍楼以后,我说了一句:“知道了又怎么样?小事一桩。”
萧潇摇摇头,松开我的手,走进了她们寝室。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两周以后萧潇的离开,不仅仅是跟她们寝室的女生有关,还跟宝宝冷冷地拒绝接纳的眼神有关——这样说其实也不公平,如果宝宝知道了,一定会极其愤怒地指责我们制造谣言。唉,反正这是一件无法说清楚的事情。
是不是我一个人留下来是不对的?是不是我真的应该跟萧潇一起离开?
或者,是不是一开始我就是不对的?我根本就不该不听爸爸的话,一个人自说自话报考了蓝湖中学?
我举着饭卡,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寝室,心里一下子觉得万分孤寂。
萧潇,你现在在哪里呢?应该快到家了吧。到了家以后,你就会去我们秀水完中继续读书。秀水完中是多么高兴接纳你呀!因为被蓝湖中学和县一中、师范、农校录取过一遍后,我们的秀水完中简直就没有一个成绩好一点儿的人了,他们一定会把你当女王一样对待的!
这,其实也是你离开的原因之一吧。我们以前在秀水完中初中部,本来就是名副其实的女王啊!
寝室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女孩走了进来。“你干什么?还没吃饭?”她看着我举在手里的饭卡,很惊讶地问我。
女孩名叫欧阳红,很奇怪的一个姓,很普通的一个名字。除了她的姓名,我对她还一无所知。而之所以记住了她的姓名,是因为“欧阳”这个复姓。我第一次遇到同学里面有姓复姓的。
其实不仅是她,我对同寝室的其他女生也一概一无所知。入学两周,除了上课和上晚自习,其余的时间我全部都与萧潇在一起,我还根本没有时间去跟别人接触呢。
“是啊,刚从外面回来,不知道还有没有吃的。”我的回答竟然有点儿结巴。
——身边没有了萧潇,这是第一次自己单独跟一个基本上完全陌生的同学打交道,心里竟然有些紧张呢!以前在秀水,好像每一个人都是生来就熟悉的,好像从来就不需要费那么一丁点儿心思去想着应当怎么样与人打交道。
我不知道欧阳红是怎样的情形,她看上去脸上也有一点点紧张的样子,不过她说话的声音却一点儿也不紧张:“现在食堂肯定关门了!我上次比这个时间早去一刻钟,食堂就已经关门了呢。你肯定白跑!”
“真的啊?”这一下我简直有些茫然无措了。我机械地转过身子,把饭卡重新塞回到书包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了,我这里有芝麻米粉,你吃一点儿可好?很饱肚子的。”
欧阳红很热情地说着。我还没有所表示,她已经手脚麻利地打开她的床头柜,取出了一个大大的奶粉罐子。
打开奶粉罐圆圆的盖子,一股芝麻特有的芳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寝室。
“我妈妈自己磨的,炒熟的芝麻和炒熟的大米一起磨的,是我们家乡的特色小吃。要用开水冲成糊加糖吃,我这个里面是已经加好糖的。”欧阳红一边拿勺子舀了好几大勺在我茶杯里,一边给我解释。
她说话语速有点儿快,这一点跟我很像。发现了这一点,我心里立刻对她有了一种亲近感。“够了,够了!真是谢谢你!”我双手捧着茶杯,心里充满了感动。
“没事的,你慢慢吃。”欧阳红冲我笑一笑,坐到了自己床铺上。她的床铺和我的面对面,也是最靠近外面的一张。
冲过开水之后的芝麻米糊更是香得弥漫了整间寝室。我被包围在这一片香气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偷偷地看那个倚着床柱认真看书的女孩子。
她个子不高(好像跟我差不多),皮肤有点黑,脸上有些许雀斑。她的鼻子很挺,嘴唇很薄。这让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女孩子少见的刚毅和果敢。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米糊,心里涌起一股暖暖的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