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道雪白的光线由远而近，风驰电掣般扫进了院子，刺耳的刹车声叫停了爆竹烟花的怒放，沐英神色慌张地下了车，径直走向了正向她迎过来的汤人楚。“师兄，出事了，快跟我走！”沐英并不等汤人楚多问，一把把他拉上车，车子挂上挡绝尘而去。院子里的人惊异地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没回过味来，等到他们让冷风吹醒的时候，车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李云海喝多了酒，借着酒劲把队部、段部的门窗全给砸了个磬尽，还声言把他的段长给废喽，结果段长觉得不是事，跳窗而逃。李云海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便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又闯到了处指挥部，愣是把沐指挥长给堵在了办公室，说要跟指挥长玩命，幸好公安科的人及时赶到，才把李云海给制住。“你快去解劝一下，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们是同一届的校友，应该方便解决，所以我就找你来了。”沐英边开车边说明情况。
李云海被关在一间冰冷的小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本来高大健壮的他佝偻着身子萎缩地蹲在墙角下，头发凌乱，眼皮浮肿，眼白中带着浓重的血丝，不知是磕碰的还是寒气冻的一张脸涨得铁青，上面依稀残存着淡淡的泪痕。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一双手让手铐铐在墙上的铁管上，手掌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血迹。汤人楚愤怒地瞪了一眼旁边那位“看守”，严肃地说：“谁让你们给他戴手铐的？他是坏人吗？你们的手铐是应该给什么人戴的？”“看守”怯懦地嘟囔道：“他、他要跟指挥长拼命，怕出事，就、就……”说罢望望旁边的沐英，见沐英正在恨恨地瞪着他，就赶紧收回求助的目光。“还不快松开！”汤人楚严厉地低吼。“看守”哆哆嗦嗦地给李云海去掉手铐，站在一边看着汤人楚。“你先出去吧，一会我叫你。”汤人楚平和了一下口气对“看守”说，“看守”遇到大赦般急忙退了出去。“沐英，你去弄点开水来，最好能找间房子，这里太冷了，时间长了会感冒。”沐英答应一声出去了，房子里只剩下了这两位一起来到这里的知识分子了。
屋子里很静，屋子的外边仍然燃放着春节的烟火。
时间不长，沐英回来了，冲汤人楚点点头。于是，汤人楚扶起看似已经精疲力竭的李云海，走出了这间冰冷的临时看守所。院子里依然是如同白昼，晚会像是早已结束，已经没有了它应该有的喧嚣，静静的，不像是过年的情景。他们走进一间宿舍，很干净，很规矩，像一个老兵的房间。“沐英，天太晚了，你先回去吧，不然你家该不放心了，这有我就行了，我们说会儿话。”沐英点点头，回家去了。
“云海，你的事情我以前听说过一些，当时我觉得是因为年轻人脾气暴躁就没多想。今天弄得这么玄乎，看来你真是有苦衷，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能不能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李云海听了汤人楚的话慢慢抬起头，长长地打了个嗨声，忧郁地说：“反正也是憋着，帮不帮得上也没关系。我是城市长大的，很后悔上了这么一个学校。本来毕业那会儿，我想找关系活动一下留校任教，可名额有限，没弄成。我们家的意思是先上班，然后再调回城里。说实话整日里在穷乡僻壤过这种既辛苦又枯燥的生活，我一天都不愿意。再说，这些天你也知道，工作生活都是当兵的那一套，还不允许人家提意见，憋屈死了，在这样的单位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所以前些天我找人事科提出调走，可那个狗屁张科长却劈头盖脸地训了我一顿，我顶了他几句，他竟说想调走得先过他那一关，听那口气他非要卡死我不算完。既然正途不行，我就来邪的，就经常喝酒，喝多了就闹，我想总有一天他们会烦的，放我离开。可是我想错了，这些人脾气好得很，竟听之任之。我干脆索性过年也不回去，等到三十晚上跟他们大闹一场，看他们怎么办？”等李云海说完，汤人楚把水递给他，说：“云海，我是农村人，农村的生活我过习惯了，所以没有你那种感觉。至于说当兵的那一套，我觉得应该因势利导，不能试图用强硬的办法来拧着它，否则受伤的肯定是我们。有人说想改变一个环境就要先适应这个环境，然后寻找契机对症下药才有希望达到目的。不过，你如今闹到这步田地，再想挽回虽然说有可能，但也是很困难。”“你也不用劝我，我是王八吃秤砣，铁心了非走不可，他们要是再不放我，我就让他们开除我，再不行档案我也不要了，背上行李来他个大逃亡。”李云海态度很坚决，大有破釜沉舟的气势。汤人楚看没有回旋的余地，笑笑说：“这样吧，我先让沐英去给她爸做做工作，看有没有转机，调出去没有档案怎么找工作呀？”李云海无奈地点点头：“那就试试吧，不过别太勉强，那丫头看样子还不错，不知道会不会有帮人的意思？”“试试看吧，我也没底，努力一把，不成了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迟，要是成了岂不两全其美？”“好吧，那我就耐着性子等。人楚，听说了吧，现在城里闹得可玄了，我爸说他们单位有好多的人都下海了，去深圳、广州、上海自己发展去了。”李云海的眼睛里明显放出了兴奋的光芒，说话的口气也充满了向往。“看来国家改革开放的速度很快，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单位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见到那股新鲜的气象。”汤人楚心里明白，这样的单位本身还没有从部队的模式中完全转出来，再加上所处的环境又不利于了解社会上的主流思潮，模式转换谈何容易。但是，他又想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只要努力，一些事情是可以获得成功的。队里的承包制不是做得很成功吗？大家都喜闻乐见，就没有不进一步推广的道理，何况这又符合当前的形势。如果整个段、处都实行了这个政策，单位的前途、个人的前途不也一样无限光明吗？”
两个人聊着，不觉间天已经麻麻亮了，村子里的鞭炮也骤然响翻了天。机关大院里也有了人声，汤人楚走出去到食堂端来一盘昨晚剩下的饺子，让李云海吃下。沐英这时推门进来，看神色也好像是一夜没合眼。“云海，这样，我们先送你回去，你耐心等我们的消息。”汤人楚对正在洗脸的李云海说。李云海点点头，于是几个人一同上了沐英的车，车子按李云海的指点，开到了李云海的队部。
回来的路上，汤人楚把李云海的事跟沐英说了，沐英听到汤人楚要自己向父亲做工作，有些犹豫：“我爸那人你是不知道，可武断了。对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向来是一概地打压，尤其是对那些触犯过他的人。不过，我可以试试，说不定哪天心情好就答应呢！你听我消息吧，我会尽力而为的。”说到最后话里多少有几分自信，她毕竟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啊，她自己曾说过的。
汤人楚到队部的时候，人们正等着他放鞭炮吃饺子呢。随着刘书记的一声“鞭炮伺候”，老长的鞭炮便热烈地响了起来。人们相互簇拥着进入食堂，围着饭桌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汤人楚才吃了几个，牙齿就咯噔一下咬住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吐出一看，原来是一枚硬币，他知道这不是谁的恶作剧，而是一种运气好的象征。在老家是有这种在饺子里包硬币的习惯的，无论谁吃到都会在这一年里走大运。但此时他没有任何的兴奋，而是悄悄把硬币吐在手上，小动作地把它揣进口袋。吃完饺子，汤人楚独自走出食堂，回到了他的宿舍，慢慢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已然变得晦暗的天空发起呆来。
这时刘书记许是觉到了汤人楚的不正常，没吃饱就急匆匆地赶了进来，进屋就问：“人楚，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经过这些时间的了解，汤人楚觉得刘书记是一个有头脑、有人情味、有点个性的人，白主任对他的评价虽然有的地方是对的，但偏颇的地方居多，所以遇到事情他还是很愿意跟刘书记交流。于是，他把李云海的事请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刘书记听完低头沉思了一会，说：“这样，你不用太费神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我知道沐处长非常疼爱他这个宝贝女儿，沐英既然答应了，事情就没有不成的，等过两天估计沐英把工作做通了，我再去给他老人家上上贡，队上沐英拿来的东西不是还没用完吗，咱再给他送回去，就说是李云海因为闹得不像话没脸来见处长，就托我来赔个不是，这事一准行。”“这回李云海闹得可是够凶的，省不了事。再说，你和李云海又没啥关系，让你去顶缸我是不是有点太不够朋友了？”“嗨，说哪儿的话？你去沐处长那儿，他就会说你跟他女儿在耍他，反而不好，再说处长那人有个脾气，喜欢别人跟他低声下气，你脸皮薄还是我去，处长还喜欢别人求他办事的时候不能空手，这个我比你清楚。至于我和李云海的关系，我就说我们是拐弯亲戚，他也不会去调查。这事你就别管了，再受委屈我老刘也得把这事办得服服帖帖。”汤人楚听完也就散去了脸上的阴云。“走吧。咱们队领导得给段领导、处领导拜年去了，我去招呼人，你带队。”刘书记笑呵呵地催促着。
刚要出大门，李家湾的村支部书记带着几个年老的村民喜气洋洋地进来了。他们赶紧把老乡们让进会议室，公务员小李给端上来糖果花生瓜子，又沏上茶水来。村支部书记很健谈，首先感谢队里对村里的关照，又介绍农村如今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眼看我们的果树就要挂果了，以前呐我们还发愁这果子往哪儿卖去呀？现在不用了，听说你们修的铁路很快就通了，那家伙火车一开有多少东西运不出去呀？嘿嘿，我们的好日子很快就到了。”热情洋溢的话谁听了也会感到热血沸腾，大家不由地鼓起掌来。又闲扯了一会，两拨人汇成了一拨，一起向段部、处机关大院走去。
一个月后，李云海如愿以偿地调离了单位，在市钢铁公司基建科做副科长。一年以后，钢铁公司扩建铁路专用线，已升任科长的李云海尽心竭力让汤人楚得到了这项工程，使汤人楚的事业达到了高峰。
五
春天的脚步如期而至。清亮的太阳下，小草探出了地面，柳芽缀满了枝头，山间的溪水恢复了应有的欢笑。李段长因为身体原因，回基地做调度科长去了。处长沐尔冠力排众议，把年纪轻轻的汤人楚推上了段长的位置。十一队队长由金月继任。
随着气温的逐渐回升，工程施工马上又要全面展开，全段范围内推行责任承包已经是刻不容缓。但是，要想用新的模式组织施工，就必须要统一思想，解决人事安排，否则责任承包的方式就难以有效地推广下去。所以，汤人楚并没有通过段领导层的研究，便决然地把段部原有的核算、财务、技术方面的主管统统下到各队，把胡劲、邓春、申家政调到段部分别担任相应部门的主管。这么大的动作果然招来了其他几位段领导的不满，然而一是由于十一队的成绩有目共睹，提高生产效率、增加干部职工收入是人心所向，二是汤人楚有强大的后盾支持，所以那些不满也只是暗地的，表面上大家还是一团和气，所见所闻也都是一些赞成的声音或是坐山观虎斗的沉默。而汤人楚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结果，他不想得到那些所谓的稳重一些为好的忠言，他更不想让那些所谓的忠言束缚住自己的手脚，改变一种状态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出现一些问题也是正常的，事先考虑得过于周到当然会少犯错误，但是它的代价却是难以想象的。
段部的架子安排好了，接着便是召集队长、队书记、队技术主管开会，传达全段今后的管理趋向。会上汤人楚做了极为强硬的讲话：“各位对于十一队的管理模式想必也早已听说，事实证明那种模式是成功的，它既提高了生产效率、加快了施工速度，也提高了员工的收入水平，处里领导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我们作为段、队级领导也应该是喜闻乐见的。所以，今年我们要在全段推广这种做法。大家都知道，做一件事情之前，首先要考虑三方面的因素，第一是该不该做，第二是能不能做，第三是什么时候做。归到承包责任制这个事情上，我认为必须要做，事实证明也能够做好，如果你们中间有人认为不该做或是不能做的，请现在就提出来，我会立刻让你下课，让那些愿意做又能做的人来做。至于什么时候做，我认为从现在开始各队就行动起来，立即着手承包责任制的各项规划，会后我会安排段部的核算、财务、技术主管到各队进行具体的指导，争取在半个月之内达到可以操作的程度，以便在全段范围内实施承包责任制的管理模式。”当然大家很少听过这么武断的命令，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更多的是由衷的喜悦，谁不愿意获得更多的利益呢？所以会上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的意见。
做任何事情都要讲究方法，方法得当，事情的进展就会一顺百顺事半功倍。承包责任制在全段的推广使得全段本是一年的工程量提前了三个月，当夏日的热浪吹到这个偏远的山区的时候，全段的施工任务就已经进入了尾声。为此，沐指挥长把全处参建的几个段的领导请过来取经，汤人楚把本段的做法向大家作了详细的介绍。段领导们无不茅塞顿开，纷纷笑逐颜开，表示要极力推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