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们先看看陶片上的记载吧。”垂下眼,维希拿起他父亲的翻译手稿念道:
我儿辅畴,为母死期将至,在那之前,我要将发生在我和你父亲身上的故事一一告诉你。我原是法老奈科坦尼布二世[14]的女儿,埃及的公主,你的父亲则是神殿的祭司。身为王室神职人员,他本理应遵守独身的誓言,将一辈子奉献给伊斯希女神。然而上天让我们相遇相知相爱,于是我们决定私奔,逃离埃及。我们的船队经水路朝南走,驶入东非海岸。沿着海岸线航行约一个月,我们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岬角,那上面最高的山峰状似埃塞俄比亚土著的人头,让人印象深刻。朝着岬角的方向走了4天,我们的船队不幸在赞比西河入海口遇难,这条巨大的河流狠狠地把船上的行李悉数冲走破坏,我们的船员死的死,病的病,伤的伤,直至重新登上陆地时,生还的人已所剩无几。为了存活,我们不得不徒步穿过恐怖的沼泽。经过10天的生死考验,我们找到了一座布满洞窟的大山,并遇到了群居在那里的土人。据说,这片地区曾建起过拥有高度文明的城市,但不知为何,也不知何时,文明殒落了,只留下这无数洞穴,鲜为外人所识。可怕的土人对我们仅剩的同伴施以炮烙之刑,只有我和你的父亲侥幸逃脱,甚至还见到了土人所尊崇的女皇陛下。你父亲是一个光明磊落、才德兼备的男子,他完美的容颜让女王一见钟情。为了让磊德成为自己的夫君,女王狠心要你父亲杀了我。无辜之人他尚不会加害,更何况是至爱的伴侣?女王一怒之下,以黑魔法控制住我们,逼我们跟她到达传说中那个伟大的洞窟里。
我的儿啊,就是在那里,我们看到了永生之火的滚动不息,生命之声的怒吼不止,以及哲学家们说过的关于生命的神秘。在我们惊惧的目光下,女王娉婷走进熊熊烈焰里。大火无法伤她分毫,反而让她变得更年轻美丽。她跟你父亲说,只要他肯改变主意,她便允他共浴永生之火,从此免受生死轮回的折磨。我早知道女王对我恨之入骨,只因我有埃及神圣魔法的保护,她才不得不借助你父亲之手加害于我。面对诱惑,磊德没有回答,他轻轻闭上眼睛,以视死如归的姿态作无声的抵抗。这彻底激怒了女王。她失控地施放出致命的黑魔法,夺走你父亲的性命。当磊德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的心碎了,而她也因为悲伤泪流满面。爱一个人是无罪的,但错爱便会造成伤害,甚至让人失去所有。磊德死后,女王让土人把我驱逐出去,丢我一个人在赞比西河的附近自生自灭。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被路过的船只救起。没多久,我在船上生下了你,并辗转跟着船队到达亚丁,结束了我们母子在海上的颠沛流离。辅畴,答应我,去找到女王,去解开她身上的秘密,然后为父报仇。若你觉得自己无法担负起这个家仇血恨,那么希望你不要放弃,把一切告诉你的儿孙,让其中英勇之士助你完成这份家族使命。记住,我们身上流着埃及王室的血,谁能浴火重生,谁便能成为法老,统领埃及走向千秋万世。
我所言之事,天地可鉴,全为真实。
“愿她在天之灵能安息。”全神贯注地听完这段叫人难以置信的家族历史,乔博喃喃地说了句。
我本也想说些什么,却因为深思陷入了沉默。起初我只当是朋友病昏头了才会编出什么永生不死的桥段,但从刚才的文献看来,这个故事逻辑缜密、脉络清晰,完全找不出破绽,不像是随口一说的神怪故事。不得不说,我有点迷糊了。拿起桌面上的陶瓷碎片,我用自己的眼睛仔细分辨。虽说公主出身埃及,但她有着比同时代人更高的希腊语水平。下图是陶片上的希腊原文的影印。
为了阅读方便,我以常见的希腊手写体一字不漏地重新誊了一遍。
我在进一步调查时发现,朋友在研究这篇希腊文字后写下的英语译文非常准确。如上所述,陶片的前身是一只双耳瓶,除了希腊文字外,陶片瓶颈的位置上还印有红色的“太阳神之子”印记,跟银匣子里圣甲虫身上的样式一致。可这个印记比较奇特,因为它是左右颠倒的,也就是说,这可能不是雕刻而是加印上去的。还有,陶片上并没有解释这个印记的来历——它到底是李磊德的家族纹饰,还是他的妻子埃及公主从王室中继承的身份标识?[15]另外,我也无法确定,这个印记出现的时间——是与希腊文字同属一个时期,还是后人出于什么目的添上去的?作为结束,文献的最后是斯芬克司的半身像。线条有些潦草,却还是能看清它的头、肩以及那双象征魔法的翅膀。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带翼的狮身人面像,还以为这是神圣公牛[16]和神祉才会有的装饰。
转过来看向陶片右边,在没有文字覆盖的地方,几条红线斜斜地划过陶片表面,仿佛是高亮的标志,引领着读者找到它旁边那段用蓝色笔写下的古雅题词:
天空大地海洋
生命趣致多样
——李宝筹留字
行文至此,我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难道朋友没有说谎,维希的祖先也真的经历了这样的奇幻?换个手顺势把陶片转了180度,我看向刻在里侧的记录。从第一行到最后一个,全部都是李家子孙的留言和签名,因为家族迁徙的关系,记载的文字涵括了希腊文、拉丁文和英语。接过这个家族使命第一棒的是公主的儿子李辅畴,在这里他留下了这么一句:“雷德,为父无能,只求安稳。——辅畴留字”。为了存证,我模仿他的笔迹抄录了一遍。
而从下图李雷德依稀可读的字迹看来,他选择了一条跟父亲截然相反的路:
实非己之不争,无奈天意弄人。
因为年代久远,这两段文字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磨损,雷德的留笔甚至是上下颠倒的,要不是朋友忠实的誊录和翻译,我们根本无法明白他的本意。陶片一代一代传下来,经历了很多也见证了无数。我还注意到在瓶颈内侧的位置有一个较为近代的签名,虽然它的划痕也几乎被岁月磨平,却还是依稀可见几个字:“李昂利——维希的祖父”。往它的旁边看去,是一个缩写成“J.B.V”的签名,而它的下方则横七竖八列着一堆用安色尔字体或手写体刻下的希腊名字。除此之外就是不断重复的“致儿子某某”的字眼。这一切似乎都在证明,这陶片伴随着李氏族人,一代一代地保管,记录,流传。家族迁徙的历史从陶片的签名上也能找到证明,继希腊文之后,出现了拉丁文的留字。然而不幸的是,这曾经的双耳瓶被一分为二,陶片的散落让李氏一族在罗马的繁衍轨迹变得无处可寻。在这仅存的陶片上共有十二个拉丁文的签字,见缝插针般写在陶片表面的留白处。这些拉丁人名字除了三个,其他都与“复仇”有关系,可见公主不但把故事刻在了陶片上,也把她对女王的恨植入了每代子孙的血液里。从希腊到罗马再到英国,从公元前到公元后19世纪,公主的后人无论生在何时,无论身在何地,对于报仇之事,时刻不敢忘记。
正如朋友所言,在罗马定居的李氏后人鲜有记录家族历史。眼下,我们已无法得知,在当时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里,这些陶片经历过什么,又是如何被流传至今。朋友还说大约在查理大帝征服罗马时,李氏的祖先决定放弃他们在伦马第的定居地,穿越阿尔卑斯山,在法国西部的布列塔尼稍作整休,然后一举迁移至圣德华国王统治下的英格兰。但这些都缺乏实质的证据支持,我也不明白朋友得出这种结论的原因。在陶片的底部,除去那些像血迹般的交叉线,还有四样东西很值得注意:两个类似十字军剑模样的十字架,那段古雅题词的作者李宝筹的花押[17]1,只有“A.V.”二字的缩写签字,以及它签下的时间——18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