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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茜与房慧达成交易的次日晚上八点,房慧去了清鱼茶园。
如果说古小川是房慧的心理医生,专门找出她的病灶来,那清鱼茶园的女主人鱼满月就是直击病灶的良药。在房慧的印象里,似乎从她出生开始,清鱼茶园就已经存在于这座城市西北角的那个角落里了。鱼姐总是穿着悠长过膝的丝绸褂子,边角绣满了曼珠沙华,灰绿的香云纱裤子刚好盖住脚面;一对斜长的眼睛总是半掩的,似乎有一兜茶水泡在里头还未斟出来;头发从来不染烫,浓黑缎子一般披在背上,末梢微卷,这令她完全与时代脱节,像是沉醉在民国岁月里不知归路。
鱼姐很“过时”,但她很潮。
时尚其实就是一种微妙的坚持,只要你一直固守某种生活原则,没有丝毫随波逐流的意向,就能彰显个性,久而久之反而就开创了属于自己的风格流派。鱼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皮肤完全出卖了她已过不惑之年的秘密,但她坦然,腰腹的赘肉被遮在宽松精致的中装里,任何有浓烈色泽的化妆品都几乎未沾过她的脸,所以她眼角鱼纹纵生,嘴唇有一点青紫,手背上的青筋仿佛在诉说一个女人曾经的苍凉。当然,鱼姐从未隐瞒自己的过去,作为开茶园的老板娘,她保有一定程度上的坦诚,客人不喜欢遮遮掩掩的老板娘,他们需要知道她一定的来龙去脉,才能确认她是否为人真诚。
“我这个人很笨,不会做生意,也不懂得职场那一套,所以就只能在这儿泡泡茶,过点安静的日子了。不为钱,就为那份情趣。”
当初房慧就是被那份情趣迷住了,才屁颠屁颠地隔三岔五往清鱼茶园跑,以为一口茶能清洁她的味蕾,让她品得出食物更多未被挖掘出来的味道。倘若房慧多走几家茶园,就会发现所有在那儿坐镇的老板娘都是这套说辞,就跟演员明星清一色说自己“最大的理想是演反派”是一个道理。
但是,鱼姐有鱼姐的待客之道,她就像酒吧里那个永远话不多但又倍显可靠的酒保,嘴里装着满满的心灵鸡汤,谁跟她说心事,她都能把人家宽慰得五体投地。
“鱼姐,你说我又老又难看,可怎么找男人呀?”
“有些女人是杂志,有些女人却是书,男人最初都会被华丽的杂志封面所吸引,但翻过书以后就会彻底迷上书。你这么厚一本书,跟那些年轻漂亮又肤浅的杂志比什么?”
“鱼姐,我又失恋了。好浮躁!好不甘心哟!”
“失恋是最好的人生调味品,你只有把那个人从心里彻底去掉了,才能完全放松,然后去关注一些别的事。来,给你泡个水仙,清口怡人,最适宜忘却。”
“鱼姐,你觉得如今这个世道怎么样?”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还是做自己的人,我还是喝自己的茶。世道在我这里,就是一茶一座一枯荣。”
“鱼姐,你这把年纪了还找得到男人吗?”
“我不找男人,我只找茶。一口好茶,抵得过十个好男人。”
“所以鱼姐啊,你是很久没享受过高潮了吧?”
“?”
鱼姐就是用那狭小的茶室、两个包厢和楼下大堂的一张花梨木长条台子,搭建起了专属于她自己的天地。谈天说地讲得比谁都通,表面功夫做得比谁都淡定,举手投足显得比谁都优雅,卖茶叶、茶具斩得比谁都狠辣。尽管房慧不是个蠢女人,也早就见识过鱼姐骨子里的精明城府,然而那里的茶水就是让她上瘾,她不得不去。不知为什么,只要推开清鱼茶园的门,看到鱼姐绾住发丝的那根绿檀木簪子在橙黄的灯光下泛起薄薄的涟漪,她就倍感安心。
更何况,了解鱼姐底细的人都知道她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有着不外露的艳骨,会把裙下之臣耍得团团转。有一阵子,房慧光顾茶园的时候经常看到三个男人坐在大堂里品鱼姐泡的茶,她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坐那儿闲聊,三个完全不同年纪、不同款型、不同身份背景的男人品饮相同的普洱,还喝得神清气爽、茶气外冲,搞得他们脸都红红的,后脖梗上热汗直冒。后来听鱼姐自己说那三男都做过她的入幕之宾,严格来讲也算是情敌,居然能坐一张桌上喝茶也算是奇迹,这充分证明鱼姐是多么有手腕的一个女人。后来,当鱼姐身边又出现一位比她小九岁的画家情人时,那三个男人就齐刷刷地都不见了,好像是她之前因无聊变的一个戏法。
所以房慧将鱼姐奉为神灵,她是真正的隐世高手,开得了茶园,玩得转男人——开茶园不算牛,玩转男人才是真本事。无论在哪个时代,男人和女人都以“谁玩得转谁”为人生最大目标,有时候竟比升官发财还重要。
作为个中高手的鱼姐,自然是房慧学习效仿的对象。但可怜气质是一种极其残酷的东西,它根植于人的骨子里,所以鱼姐穿着合适的衣服,房慧根本不能穿,也别想拿把银钗子别头上就能端秀灵动了,她还是如此木讷的德行,没办法光彩照人。三十多岁的女人会败在五十多岁女人的手里,那是因为她不自信,愚笨如房慧,就是经常输人一等的那一个。
“鱼姐,江湖救急!”在一气买了三饼熟普洱之后,房慧才敢把心中大事向她透露。
“这话好笑,人世上哪有什么急事大事?所以咱们不妨慢慢说。”鱼姐心满意足地拿过钱,给房慧泡了一壶正山小种。
于是,房慧一面喝正山小种,一面将南茜托她做的事情讲了一通,那意思总结起来就是——要姐泡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男生,姐估计是干不好的,求鱼姐支招!
“哼!”鱼姐迅速对房慧上下扫描了一番,“凭你的姿色?咳咳,我就暂且称你那也叫姿色吧,就完全与小男生无缘。看看那边。”
她往刚刚推门进来,直冲楼上包厢的某个大腹便便、头顶半秃,胳肢窝里夹一个牛皮小包的男人身上一瞟,继续说道:“也就这样的款型才有可能看上你,你那个叫南茜的闺蜜可是够眼拙的。”
尽管被鱼姐打击得体无完肤,房慧还是觍着脸求她,说:“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拒绝掉?”
“那多没面子呀!”鱼姐笑得跟狐狸精似的,民国范儿突然变得森然可怖,“你一味麻醉自己,把自己想象成魅力无敌的美艳御姐,根本容不得别人捅破你那层虚幻的窗户纸,还能拒绝这样的小事一桩?硬着头皮上呗。”
“那?那要怎么上?”
“首先,别学我,我的行头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你学不来那腔调。懂吗?”
房慧猛点头。
“其次呢,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虽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铩羽而归的下场,但人不能放弃希望。你得自信起来,不是说你穿个暴乳装就是自信,你得真正自信起来。”鱼姐用一种审视绝症病人的眼神看着房慧。
“那要怎么自信?”
“你的长处呢,是做菜,这个我了解。是人都有一个胃,哪怕他是同性恋,食欲旺盛的年轻人,性欲也旺盛,所以跟他睡一觉应该不是难事。”
“那要怎么睡到他?”
“你得先认识他,让他对你的第一印象不太差就成。”
“那要怎样才能让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打高分?”
“很简单,拿他当小孩看,一个劲儿强调他是个孩子,你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啊?”
“啊什么啊?这种轻熟男,在女人堆里太受欢迎了,被一群狼女捧着含着宠着,自然嘚瑟得不得了。你就偏不拿他当盘菜,他才会觉得你特别。这男人啊,不怕碰上美女,就怕碰上不理他的女人,你越是不理他,他就自动会关注你这个人。男人一关注,就说明他动感情了。”
话毕,鱼姐笑吟吟地拿起手绘一尾青鱼的米瓷茶盏,微微抿一口茶,吐了一口气,那气息里都是茶香。
“那然后呢?”
“别急着听然后,先把这第一件事情做了,成功以后再来问我下一招。这锦囊妙计是要一个一个拆开的,哪有一气全都拆给你的道理?”
于是,房慧诚惶诚恐地又喝了三泡茶,将自己炖了五个钟头的一盒灵芝花胶汤交到鱼姐手里,然后郑重告退。
房慧前脚一走,鱼姐便将那炖汤放到一边,不再看半眼。此时,她的眼睛是失焦的,像在看手机上的时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空荡荡的表情。那画家情人正在家等着她,但楼上包厢里的客人没走,她就不能打烊,这叫敬业精神。她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模糊想着房慧的事情,越想越皱眉。
门上那个铜制风铃发出叮当几声,然后滑进来一个男人,纤瘦、英俊,穿米色套头毛衣,身子底下的轮椅发出轻微的电动马达声。
“近来可好?”古小川拿起房慧喝过的茶杯,自顾自地将里面的汤水一饮而尽。
鱼姐顺势将那只杯子又斟满,笑着回道:“我永远都是老样子,你今天过来,一定是你近来不好。”
“也不是不好?”他面露尴尬,“就是心情有点纠结。”
“怎么?又有一位病人被你治到自杀了?”
“不是,是有个女病人昨天骂了我。”
“你们心理医生就该被骂,整天只负责忽悠和开百忧解方子,没一点实际的治疗方案。”鱼姐突然发现自己最大的乐趣就是损古小川。
“一个七七年的老处女,把我骂了。”古小川苦笑,“在她来之前,我刚给一个吃老婆煮的饭之后就偷偷去卫生间吐掉的男人开过药,你说这世界是怎么了?”
“这世界不会好了。”鱼姐冷冷道,“如果这世界还是好的,要你们心理医生干什么?如果心理医生管用,还要我这样的人存在干吗?”
“按照职业要求,我应该镇定,心里波澜不惊才是。可我当时真有点恼火,就?就骂回去了。”
“如果说她是性压抑导致的暴躁,那你又是为哪般?”
“我也搞不清楚这个问题。”
“所以你在点出那女病人症结的同时,也想到自己的隐痛了吧?”
她和他都不约而同地盯住了那个轮椅。
“不会吧?我早就习惯有它了,也没有觉得自卑。”
“但如果你其实心里有一点在意这个女人,就会情绪不稳定。”
“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尝得到的感觉多了去了,尝不到的,尽量去尝,别留遗憾。”鱼姐将那盒灵芝花胶汤推到古小川手边。
他打开,香气即刻盖过了正山小种的甘味,吃一口,顿时每条肌肉都发胀发热起来,胃袋像被一层温暖的薄膜贴住了,忧郁随着那滋味蒸发得一干二净。
2
弄堂咖啡馆的咖啡是一绝,老板亲手料理的手泡,喝得人神清气爽,又带一点微醺的性感味道。乔洋不喜欢咖啡,他钟情奶茶和碳酸饮料,而且怎么饮都不发胖,这是年轻人的专利。但南茜似乎要老派许多,她吃过一块抹茶蛋糕之后就沉浸在咖啡的蛊惑里,乔洋对她翻了好几个白眼,一言不发地望着暗沉的天色。
今天乔洋摆谱是有道理的,他已经跟南茜坦白了性取向,还特意远离这帮女人,她竟然还不死心地约他出来谈谈,这不是有病吗?传说中的花痴是存在的,但乔洋显然不喜欢死缠烂打的女人,事实上所有男人都不喜欢。之所以他今天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跟她出来,兼因她反复强调说:“今天带你见一位超级女神,你仰慕已久的,所以一定一定要来!”
没错,做时尚杂志的编辑挺占便宜的,可利用职务之便结识许多娱乐圈的大腕,所以当时乔洋满脑子周迅、Angelababy、范冰冰,因而当房慧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彻底疲软了。
相反地,房慧看到乔洋,精神头就足了百倍。
因为乔洋没有房慧想象中那么浮夸,他好似城市里一道很淡薄的风景,什么都恰到好处,耳廓上凝着一道浅紫,眼睛里都是清明的光,唇角翘翘的,微笑仿佛凝在两边,头发散发出香甜的草莓味,右手中指根处生一粒细痣,像是为他心不在焉的表情做了一个怜悯的注解。他就只是个孩子,还在等待被某些事情击碎自负,受宠令他目空一切,也让他变得永远欲求不满。在房慧眼里,乔洋就是在地铁站与她擦肩一百次也不会互相回头看一眼彼此背影的那种存在。
他们没有缘分,他们也不来电。
但房慧是喜欢这样的男生的,干净、斯文、单纯,最重要的是干净和单纯,她见识过太多眼神污浊的男人,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的每一个俗笔都暴露无遗。但总有一些漏网之鱼是可以逃过这一劫的,他们保持着某种贞操,像灵魂处女一样生活,对性事既不沉迷也不抗拒,所有放荡的行为都安放在最秘密的地方。
房慧一眼便知,乔洋就是这样的人。
乔洋看房慧,目光是冷的,他没办法不冷。在这个年纪,唯有看到长发大眼、纤腰细腿的花样女子,眼睛才会发热。他的爱情辞典是早在第一次手淫的时候就写好了的,从来没有出现过“大妈”“姐弟恋”这样的字眼,尽管他爱过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人,但对方后来对他在肉体上的疯狂索取令他几乎崩溃,那种丰满的、捏到哪里都肉鼓鼓的感受至今想起来都令他胆寒。当然,乔洋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那是他封存于记忆里的一个噩梦,爱得癫狂,之后转为毁灭。眼前的房慧,比他任何一个前任情人都要难看十倍,虽然她坐下的时候、喝甘菊茶的时候、笑的时候、看人的时候,都是如此温和,不带一点攻击性,当然她本身就是个不具侵略气质的女人,似乎天生就具备一些特殊而尊贵的教养,衣着与品性严重不符。她让他想起自己身边所有稍微明些事理、勉强与时俱进的三姑六婆们,都像是竭力隐藏弱势,想要不被时代所抛弃,但往往有心无力。乔洋基本上是看不起这样的女人的,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房慧的文字捕捉住了,他爱她那些对美食挑剔而精彩的评论,他甚至会想着那些句子蒙在被子里打飞机。她的脑子里有魔力,比她的外形要性感,所以他第一眼看见她的真身,就确认自己永远不可能爱上她。
房慧坐在南茜身边,就像南茜和乔洋两人的妈。其实,服务员端着咖啡走过来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判断的,后来看到房慧的言行举止才知道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