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画皮被毁在一个美男子手里之后,房慧才开始认真考虑自杀的问题,她开车的时候握住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回家后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本想对着镜子卸妆,却转到客厅酒柜里取出藏了多年的日本清酒,瓶子都是做成日本艺伎的造型,得把艺伎的上半身拧下来才能倒出酒来喝,精致得让人无法直视。房慧拿出一套粗陶雕花的日本酒具,辅好垫子,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啜饮,带甜味的呛人酒气熏红了她的脸。她酒量其实很差,但还是没有停止,酒精让她浑身发热,毛孔扩张,肚子里像燃起了一团火,一些落寞的情绪亦随之转化为绝望,反正就是很想死。
在将一瓶清酒干掉半瓶之后,房慧才坐到镜子前边,原本是打算卸妆的,然而梳妆台前的镜子里却有个陌生且丑陋的怪物正对着她,橄榄形的头颅,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眉毛又尖又细,凶巴巴地横在额头底下,下唇厚于上唇的那张嘴微张着,仿佛一直被自己的呼吸困扰。那怪物胸脯生得很漂亮,是能用胸罩勒出乳沟的那一种,无奈衣服穿错了,那种将肥硕的腰腹一并凸显出来的黑色紧身背心,底下是勉强包住屁股的橘色短裙,缺点暴露得干净利落。她突然意识到镜子里那个七七年出生的女人是自己,臃肿、老迈、俗气,属于无论怎么装扮也无法勾勒出气质的女人,却偏偏走交际女王路线,大抵在很多人眼里房慧就是该大的地方比梦露大、该小的地方也比梦露小的“九流御姐”。
房慧之所以不小心走了逆潮流的丰满路线实属迫不得已,和韩剧《我的名字叫金三顺》里的金三顺一样,她属于天生吃货,太婆婆出生于担任御膳房主厨的大富之家,所以历辈与美食结缘。无奈房家主厨无后,只得将专研一世的烹饪绝学传授予太婆婆,太婆婆当时招赘延续家宅香火,几乎代代都出名厨,直到房慧的父亲那一代才断根,房老爸死活不肯做厨子,却爱舞文弄墨,愣是将家族传统抛弃。所幸房慧一出生便对味道敏感,舌头就跟探雷器似的,每道菜吃一口便知道里边用了什么料,油盐酱醋分量几何。原本有如此慧根,房慧应该重操太婆婆的旧业,将祖传烹饪术发扬光大。孰料房慧却是一个出名的懒人,不肯去正规的学校接受培训,喜欢自己一个人宅在家里研究。当然,以房慧的古怪脾气,也自然是不愿意出去上班的,于是租了个厨房空间超大的单身公寓,一个人潇洒过活。之所以能潇洒,兼因她文笔绮丽,大学时代就因在天涯社区发布美食评论文章而广受欢迎,毕业后也一直为各种平媒报刊撰写美食专栏,靠稿费撑起了大龄剩女独居生活的今天。
为了写美食,房慧成了都市里来去无踪的觅食独行侠,逛遍大街小巷胡同串儿,只为找一口爱吃的菜。久而久之,房慧的文章越写越有厚度,身板儿也严重横向发展,到最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女胖纸”。胖归胖,房慧仍然不曾放松对自己的审美要求,她衣服越买越贵且越买越露,像是跟谁赌气似的,不仅没把那一身肥肉遮起来,反而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肥美如花。成为美食家的房慧,依旧自由来去一身轻,但她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交过的男友从未上过“三垒”。但同时她又很会拟态,整天在酒吧、咖啡馆里厮混,一派“我是欲女我怕谁”的气场,戴着假睫毛,披着长卷发,穿着真空装,肚皮上的肥肉和一对豪乳齐齐颤抖,手里还时常端着一杯马蒂尼,谁都以为她阅男无数,真相却是圣女贞德。
如今,这个圣女贞德在美男心理医生古小川的刺激下,终于好不容易直面现实,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交际荡妇,自欺欺人到一种真假不分的境界。这个梦境一旦被打碎,她就完全没办法生活了,眼前一片灰色。
去死吧!
房慧的抑郁如洪水暴发,于是反复思量自杀的方法,对着冰箱里那一包鹌鹑左右为难。这纠结的情形,直到南茜哭哭泣泣来敲她的门才得以告终。
南茜与房慧之所以能结缘,主要还是托南茜负责的《摩登》杂志美食版块之福,房慧为她写了三年半的专栏,几乎食遍城里每一家甜品店。随着房慧知名度的提高,稿费涨了三倍,体重飙了五公斤,这就是走红的代价。随着专栏的日渐火爆,编辑与作者的友谊也日渐坚固,她们既是合作者,又是半个闺蜜,之所以只有半个,是因为房慧在性生活方面的秘密从不与她交心,所以两人算不得知己。
这一次,口口声声“不想活了”的南茜找到正打算寻死的房慧,房慧想了一下,决定把死先缓一缓,听听南茜不想活的理由。
5
南茜第一次见到房慧,是在蓝猫酒吧。
那时两人其实已经用微信和QQ神交了大半年,因为房慧的美食稿新巧有趣,对食物色香味的描述性感诱人,充满欲望情调,而且选择的美食店消费非常平民化,完全不为大酒店的宣传费所动,只写她的“大城小吃”,由此大受欢迎。和大家一样,南茜难免以文字风格去掂量作者的形象脾性,所以在她的想象中房慧大抵是身材妖娆的一枚吃货,处处彰显自己的熟女风情,何况房慧的嗓音要命得好听,像红豆沙冰一样清甜,令南茜心痒到不行。有一回在微信上聊到兴起,两人便决定会面。
那天晚上,南茜特意精心打扮,为了在性感程度上不输给房慧,还在自己的低腰裤上拴了一块狐毛长尾,走起路来尾巴不停地打在右胯上,很撩人。但是,看到房慧之后,她还是自觉输了几分。
房慧虽然比南茜想象中的肥了两倍,但妆容很精致,豪乳诱人,衣着光鲜,手里那个圣罗兰手袋应该是A货,但拿在她手里就没人怀疑不是真的;最唬人的是房慧的眼神,那被弄成烟熏的巫婆般的眼睛里流动着疲倦的光芒,很淡薄,没有穷凶极恶的欲望,笼着忧愁河上的薄雾。房慧笑起来很热情,作态偶尔像个城乡接合部的大妈,端直柔美,偶尔迈开大腿去吧台叫酒的时候才显得奔放不羁,然而坐回来的那一瞬间会习惯性地抬眼低眉,那属于大家闺秀的格调,有教养的,为了融入世俗环境不得不隐藏的一些节操与优雅,现在那些德行都被归在土鳖里头了。
“抽烟吗?”房慧拿出一支香烟,是韩国艾喜,低焦油含量,薄荷味。
南茜摇了摇头,道:“美食家怎么也抽烟?不怕影响味觉?”
房慧笑了,说:“装装而已,何必认真?我以前有过一个男人,性能力很强,我后来嫌他太装就把他甩了。”
那一刻开始,南茜就真正喜欢上房慧了,网络上谈得再好也等同于意淫,没人能真正在虚拟空间里交朋友,还是现实中的眼缘最牢靠。
房慧说自己装,但在很多地方她都没装,比如看到有帅哥进来便会条件反射一般插直腰杆,把头别到一个让自己看起来最漂亮的角度,摆出心不在焉的姿态。她那些无聊且有趣的小动作让南茜倍感兴趣,原来泡男人还可以这样。谈到美食,房慧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她说:“吃东西是工作,现在我们喝的是酒,把那些玩意放一边。看男人,男人才是女人真正的美食。我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也是美食家,那阵子我真是享受。”
那一晚,她们聊的全是男人,房慧好像恋爱经验很满,动不动就来一句“我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但南茜无法忽略一点——自打认识房慧以后,就没发现她生活里有现任男友这回事。
不过即便如此,南茜还是将房慧视为“泡男圣手”,相当于美国情景剧《老爸老妈的浪漫史》里那个能整出一本《泡妞辞典》的风流钻石王老五巴尼。只要南茜跟乔洋的事情一天没结果,她就一天离不开房慧这个情感导师,房慧教过她无数的泡男绝招,结果没一样在乔洋身上起过作用,然而南茜还是对她的意见奉若神灵。这两个女人似乎都无视了一条爱情铁律——倒追的女人永远不会受男人珍视。
原本房慧那些烂招也早该让南茜领悟到这位半闺蜜的问题所在,孰料乔洋的高调出柜却又让她无端地信奉起房慧来。
“慧姐,我算明白为什么当初你教的那些招术都没用了,原来乔洋是GAY。”
房慧心里暗暗吃惊,然而还是保持住了表面的镇静。其实,她挺高兴是这样的结果,至少能让她的秘密不至于被第三个人拆穿。
“我就说,怎么可能没用?你记得,那男人就算对你没感觉,你什么也不管,先把他按倒给睡了,其他事情以后再说。连这个都没能降住他,可见不是同性恋就是性无能了。”这种“马后炮”放起来,房慧顿觉身心舒畅,那个想死的念头也慢慢被南茜的眼泪冲淡。
虽然古小川撕破她面具留下的伤口还在剧烈疼痛,但有了“南茜失恋”这剂麻药上阵,她好多了。用别人的伤痛治愈自己的心病,似乎是人类的本能。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南茜就把自己如何对乔洋穷追猛打,如何被他百般拒绝,他如何选择了吃她的平民早餐,她如何借机示爱、提出主动献身,结果他又是如何突然当着她的面去舌吻一个陌生妖男的事情一一道来。房慧听得想哭又想笑,想哭是因为她不明白在这样一个自杀之夜为什么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居然是南茜,想笑是因为她没想到南茜会碰上这样的奇葩爱情。
叨完之后,房慧还来不及表达意见,南茜便猫一般扑倒在她脚下,抬起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蛋,柔声道:“姐,这回您一定要帮我的忙!”
“他既然只喜欢男人,我还能帮什么忙?难不成要我去帮你把他掰直?”
话一出口,房慧就很想扇自己嘴巴,因为她发现南茜就是想让她帮忙去把自己的心上人掰直。
“亲爱的,所谓掰直就是我得勾引他,你知道的吧?”
“知道,姐。”
“就是我得让他爱上我。”
“知道,姐。”
“就是我得跟他上床,让他从此不反感和女人做爱。”
“知道,姐。”
“?”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就能把你心爱的乔洋掰直呢?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七七年的,他是八八年的,我们差了十一岁,那种没脑子的小男生只喜欢苍井优或者苍井空,你是怎么想的?”房慧现在很想去药箱里翻翻有什么可以治脑残的药给南茜吃两片,中情毒的女人太可怕了。
“但是我,哦不,是我们《摩登》杂志社的全体女编都坚信,只有你能掰直我的男神!”
“为什么?”
“因为你有魅力、有思想,人又善良,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你一直是乔洋心中的女神!”
房慧嘴里的一口咖啡差点全喷在南茜那一脸的殷切上。
没错,乔洋心中的女神是房慧,但他并没有见过房慧。征服乔洋的是房慧那些精致入味的美食文章,她写的每个字仿佛都色香味俱全,对他产生致命的吸引力。乔洋会带着房慧的文章,找到她吃过的每一家餐厅,尝她推荐的每一道点心、菜品;在房慧的引导下,乔洋学会在咖啡里加盐,如何识别是不是有机蔬菜,吃生煎不蘸醋,每周五傍晚赶到老城区某条胡同里的一个小摊车上买一碗煮牛杂。房慧以文字的形式融化在乔洋的生活里,每一期出刊,他都会把杂志急急翻到“大城小吃”这一栏,然后大喊:“我好爱房慧姐!”
乔洋与房慧那时连神交都称不上,他们以完全迥异的方式各自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从来没想过要在现实里见面,尽管见面是如此方便的事情。尤其是南茜在见过房慧真身的第二天,就在办公室宣布“房慧是个胖子”,乔洋一听便瘪了嘴,他最讨厌胖女人,哪怕文章写得再好,美食吃得再精透,也只是个女胖子而已,他不能接受。所以,即便只是做朋友,乔洋都提不起兴趣来;这不是他太过以貌取人,而是他需要房慧在他心里保持完美形象,见面就会破功,他不乐意,他希望这城市永远有一个与他时常擦肩而过的小女人,身材苗条,五官清丽,穿着棉长袍,手执一只烟火图案的淡色手袋流连在各个餐饮小店,有时候只是坐在油腻腻的桌子边吃一碗小馄饨,那姿势都有别于常人的优雅。
是的,女神就是想象中的愿景,一种甜蜜的意淫,乔洋希望能将它捍卫到底。
但是,房慧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她已经意识到这个游戏的有趣之处了,虽然不可能成功,却不能不点头。因为在古小川那里的挫败感,她需要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消解掉,尽管凭她的阅历与经验,也早就判断出乔洋是那种自恋、重节操,同时还特别挑剔的男人,但她还是决定接受南茜的请求,反正连死都不怕,还怕一个比她小十一岁的小男人?
于是,以一支雅诗兰黛小棕瓶(精华液)为代价,南茜蛊惑房慧走上了一条人生岔道,起初她们都以为那只会是段小插曲,谁也没想到事情后来会朝着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向去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