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连重组后的第五天就接到作战命令,傍晚,华连诚带领部队出发。就在前一天,日军第3师团第5旅团的一支先头部队在海军炮火掩护下,于吴淞镇附近的铁路轮渡码头登陆,一部窜至张华浜、军工路一带。第87师第261旅奉命派一部赶赴吴淞,协助第61师和上海保安总团第1团堵截强行登陆的日军。
日军海军根本不把弱小的中国海空军放在眼里,在长江口一带肆意横行,就如同在日本领海一般,在吴淞口外三夹水附近就驻泊有包括航空母舰“龙骧”号在内的大小舰艇十多艘,以便航空母舰上的飞机就近轰炸上海。
华连诚率部赶到吴淞镇,天已全黑,他对这一带的地形比较熟悉,十天前还在这里驻扎过。然而,一进小镇,一阵强烈的腐臭就扑面而来。此时的镇子面目全非,全镇几乎被日军炮火摧毁,找不到一座完好的房屋,见不到一个活人。有个士兵实在是太瞌睡了,偷偷走到墙角想蹲下打个盹,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定睛一看,才发现脚下是具半截身体的死尸,肠子裹着肝脾一团露在外面,吓得大叫起来。借助微弱的星光,士兵们隐约看到镇子里散落着许多残缺不全的尸首,有的穿军装,有的是平民,几只野狗穿行在残垣断壁之间,用碧绿的眼睛盯着人看。许多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快走,零点之前必须进入阵地!”华连诚的喊声传了过来。
连队加快了步伐,谁也不敢落后。
忽然,天空传来一阵轰鸣声,华连诚大喊:“散开,隐蔽!”他只在刚开战初期的两三天见过自己的飞机,此后再无踪影,连日来,天空中尽是日本飞机来往轰炸扫射,给中国军队造成重大杀伤。
淞沪会战开始时中国空军参战的共四个大队,飞机一百余架,以南京、广德为基地,以曹娥、杭州、嘉兴、扬州、苏州、长兴等地为前进机场。会战之初,中国参战空军与日本参战的海军航空兵实力大致相当(当时日本尚无独立的空军,航空兵分属陆军和海军)。由于基地较近,补给容易,中国空军略占优势;但指挥不统一,协同不密切,飞机总体性能也不如日军(注1)。而且,日本飞机全为自制,中国飞机全靠进口,损失一架少一架。日军大举增兵后,便牢牢掌握了制空权。
让华连诚微感诧异的是,日机一般只在白天活动,像这样夜间出动倒还是头一次。
刹那间,吴淞口方向的江面上亮起了数十道光柱直刺夜空,一串串火球从日本军舰上窜入空中,映亮了半边天。两个黑点在如林的光柱和如网的炮火间奋力穿梭,不顾一切地冲向日本军舰,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慷慨激昂,又有几分飞蛾扑火般的悲壮。
“是我们的飞机!”华连诚明白过来,一下子站了起来!全连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了!整个吴淞口防线的中国军人都在朝天空挥动手臂,他们受尽了日本飞机的气,太需要自己的空军来鼓劲了!
密集的防空火网中,第一架飞机在投完弹拉起时,突然冒出一团火焰,随后拉着浓烟歪歪斜斜地飞往吴淞口的中国军队阵地。日军炮火紧追不舍,一个小小的物体从飞机上落了下来,很快绽开一朵伞花,几乎与此同时,这架飞机迸发成一朵绚丽的花朵,纷纷扬扬撒向大地。
另一架飞机并没有丝毫退缩,继续勇猛突击,日军的炮火全部集中到它身上,它还来不及投弹就化为了一团耀眼火球,但是,这架飞机并没有拉起,也没有转向,而是带着炸弹、带着怒火、带着仇恨,犹如一只浴火的凤凰,一头撞向江面的日舰!激起的冲天水柱就像高高举起的拳头,象征着中华民族抵御外侮的不屈气概!
中国军队阵地上挥动的手臂纷纷停在半空,时间也像是停滞了,这悲壮的一幕,像一道强大的冲击波,包含着悲痛、愤慨、痛惜,自豪,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处于劣势的中国空军,开战后虽然涌现出高志航、阎海文、沈崇海等一批空中英雄,极大地鼓舞了全国人民的斗志,但毕竟实力相差太悬殊,自身损失也相当大,不得不利用夜色采取偷袭战术,许多风华正茂的中国飞行员有去无回,将一腔碧血留在了祖国的蓝天上。
吴淞镇上空,一朵白色的伞花徐徐落下。那是第一架飞机里的飞行员。
“你带人快去把我们的飞行员救回来!”华连诚看见后,连忙吩咐一排长吴大水,“千万不能让他落到鬼子手里!”这一带是中日两军阵地的结合地带,看风向,飞行员很可能落到他们连的右前方。
吴大水立即率领一排士兵跑步赶去。
不料,风速突然加大了,降落伞偏向日军阵地落去。
日军阵地也派出了一个骑兵小队和一辆装甲车赶来俘获跳伞的中国飞行员。
中国飞行员落到了一个小山丘旁。
日军装甲车利用速度优势抢先一步赶到,驶上山丘停住,打开探照灯,朝跑来的中国军队猛烈开火。
几个冲在前面的中国士兵被打倒在地,其他人赶紧卧倒,架起机枪朝装甲车开火。
吴大水看得真切,这辆六个轮子的铁房子车模样奇特(注2),被子弹打得火星四溅,但屹然不动,车上机枪照样喷吐着火舌,中国军队的机枪被打哑了,换上一个机枪手,没开几枪,又被击中。大家咬牙切齿,却一筹莫展。也难怪,那时中国军队根本没有对付装甲部队的经验。
这一带地势开阔,只有轻武器的中国军队从正面难以接近山丘。吴大水见西边有条干涸的沟渠,急中生智,叫道:“把鬼子王八壳的眼珠子打瞎喽!”几个士兵集中火力射击装甲车的车灯,乘着灯光一黑,吴大水带着几个士兵悄悄地溜进沟渠,屈身朝小山丘跑去。
这样一来他们的速度就慢下来了,日军骑兵已经赶到了山丘。
吴大水他们眼看就要接近山丘,山丘一侧传来了纯正的中国话:“中国空军朋友,你已经被包围了,请鼓起勇气投降吧,皇军对你们的战斗精神表示钦佩,一定保证阁下的人身安全!”
稍后,一个年轻的声音回话了:“你们过来吧。”
吴大水心里“咯噔”了一下,一颗心沉了下来。双方机枪也停止了射击,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声打破了短暂的安静,这不是机枪声,不是步枪声,而是手枪声!接着是几声日本人的嚎叫和纷乱的马蹄声。
只听那个年轻的声音高喊道:“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紧接着又是“啪”一声闷闷的枪响,周围又恢复了寂静。
吴大水等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鼻子酸溜溜的。
十连一夜都没休息,华连诚用喊哑了的嗓音来回督促士兵们挖掘战壕、掩体和散兵坑,特别要求给机枪掩体加上伪装,看见有偷懒打瞌睡的就是狠狠一脚,士兵们能明显地感到,连长比以前凶多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战壕里东倒西歪躺下了一大片弟兄,忙了一夜,人毕竟不是钢铁铸的。
上午8点多,日军阵地升起一只系留气球,漂浮在三百米多高的空中,观测兵在气球吊篮里通过望远镜大模大样地鸟瞰中国军队的防御布置,将测量的坐标数据转换成炮击诸元,用电话传递给后面的炮兵。早在1914年日军进攻盘踞在青岛的德军时,这种观测气球就开始用于实战,二十多年过去了,日军照样搬弄这一套上次世界大战的玩意儿,中国军队也拿它没办法。
华连诚连拎带踢,把一个个士兵叫醒。许多士兵没看过这阵势,对着远处的气球指指点点。
很快,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黑点,“嗡嗡”声中快速向中国阵地扑来。防空哨拉响了警报。
九架三菱九三式轰炸机呈“众”字形低空掠过,成串的炸弹落下,腾起一股股烟尘将中国军队的阵地吞没。
未等轰炸的硝烟散去,日军军舰接着开始炮击,大口径的炮弹带着火车一般的呼啸声成排地砸到阵地上。
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季初五趴在战壕里,耳朵震得发疼,雨点般的泥土落在他头上和身上,眼前灰茫茫的一片,不时闪烁着太阳般的光耀,强大的气浪中充满了硝烟味,喉咙里像裹着一团火,一瞬间,仿佛有天塌下来的感觉,灵魂几乎和身躯分离了。
旁边一个刚补充的新兵尖叫着拼命往战壕外爬,季初五拽住他的一只脚踝,正想喊:“出去就是死!”但一张嘴,满口灌进的都是沙土,根本无法出声,其实这当儿就算是大喊对方也听不见,只有死死拽住那只脚。
终于,轰击停止了,季初五手里抓着的脚踝不知什么时候也不折腾了,他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吓了一跳,那个新兵的半截子脑袋不知飞到哪去了,上半身全是鲜血和惨白的脑浆。
战壕被炸得七零八落,不少士兵不是被弹片击中而死,而是被坍塌的掩体压死。吴淞一带土质疏松,临时构筑的野战工事,无论如何都无法抵御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
几个班长、排长正大声呼喊没死的士兵的名字,炮声甫停,许多人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这些喊声显得非常遥远。
季初五上次的腿伤还没好,一瘸一拐地帮助战友抢救掩埋在土里的弟兄们。这个当初见到敌人炮弹爆炸居然尿裤子的小兵,在严酷的战争中快速成长起来了,他已不再害怕、不再流泪。
华连诚巡视全连,拍了拍季初五的肩膀,以示鼓励,大声说:“弟兄们,把眼睛瞪大些,鬼子的进攻就要开始了!”
华连诚着重检查了机枪的状况:九挺轻机枪,能打响的只有四挺,营里派下来的一个重机枪排,只剩一挺重机枪完好,另一挺和机枪手一起被炸成了零件状态。他命令士兵们赶修加固掩体,重新给机枪覆盖上伪装,这可是他们对付鬼子冲锋最有效的武器。
硝烟中,一个中队的日军开始了进攻。起初,他们显得很耐心,分成两个波浪状的梯队,间隔两三百米,利用土坎和弹坑作为掩护,小心地接近中国军队的阵地,机枪手每前进一小段路,必定要构筑一个临时掩体工事。
华连诚严令:没有命令就算是鬼子的刺刀到了鼻子面前也不能开枪!
士兵们端着枪支,静静地等待连长的命令。
等到百米左右的距离时,日军突然加快了步伐,队形呈扇形散开,一个身材粗短的军官挥动军刀,一声嚎叫“投突嘎给”(突击,とつげき),日军士兵齐声高喊“班在”(万岁,ばんざい),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汹汹而来。
七十米、六十米、五十米……日军迅速接近,已经能看清钢盔上的一颗颗黄色帽徽和下面那一张张狰狞的嘴脸。
“打!”华连诚一声大喝,手里的步枪首先开了火。
机枪手迅速扯下伪装的空麻袋,“哒哒哒……”“嘟嘟嘟……”捷克式轻机枪清脆的响声和二四式水冷式重机枪浑浊的响声交织在一起,密集的弹雨犹如一把无形的镰刀,将日军禾草般地刈倒一大片。步枪也跟着点射那些零乱的土黄色人影。
华连诚的命令是:机枪手和冲锋枪手射击那些站立冲锋的人影,而步枪手则射击那些卧倒的人影,这些呈卧姿的人影往往是日军的机枪手或是打击我方机枪的狙击手。他非常清楚,久经严酷训练的日军士兵军事素质要明显高于中国士兵,即使是堪称最精锐的中央军德械师,也不能与之相比,这种差距必须依靠战术或地利来弥补。(注3)
日军的掷弹筒和迫击炮弹纷纷落向中国军队的阵地,歪把子机枪也喷吐出一道道火舌,试图压制中国军队的火力。
残余的日本士兵不顾死活地冲到近前,迎接他们的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手榴弹。有两个日本士兵居然乘着火力间隙一度跳入了战壕,左冲右突,刺杀了多个中国士兵,最后被乱枪击毙。
土黄色的波浪暂时退却了。
清点人数,全连伤亡八十六人,其中轰炸和炮击造成的有五十五人,占了大多数。中午,师部紧急派了两个排的兵力补充十连,同时传来命令:没有命令一律不许后退半步,死守阵地!凡有临阵动摇之情形,必以革命军人连坐法处治!
下午,日军没有进攻,华连诚命令士兵们抓紧时间抢修毁坏的工事,他在和上峰的电话中一再要求送麻袋来,麻袋送到了后,立即分发各排,装满砂土,堆砌胸墙。
华连诚沿着战线走一了圈,他注意到一个重要情况:日军的炮击很准确,炮弹坑沿着中国军队的第一道战线密密分布,像鱼鳞般排列得层层有序,整条战线都被炸得体无完肤,然而,后面第二条战线却落弹很少。
原来,在华北作战时日本人就摸清了中国军队的弱点:各部之间没有有效配合,官兵军事素质差,缺乏主动作战精神。中国军队的阵地依然按照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散兵线式战术布置,步兵布置在最前方,一般有两到三条散兵线,连绵成线,再往后是预备队和炮兵、督战队。中国军队的火力配置也是平均分布于正面,整个战线缺乏纵深和侧翼掩护。一旦突破中国军队第一线的某一点,破坏了战线的完整性,往往可以造成全线崩溃,第二线的部队常常被前面的溃兵冲垮。因此在进攻中,日军常常集中兵力和火力,猛攻中国军队的第一条散兵线,以达成突破,动摇整个中国军队的防守。为节约炮弹,轻视中国军队的日军步兵经常不等炮兵延伸射击即开始发起冲锋。
针对日军这种战术,华连诚向师部提议,采取前轻后重的两线配置以应对,每条散兵线线相距约四百至五百米,日军炮击时,第一线只留个别军官负责观察敌情,敌人如开始地面进攻就吹哨,余下人员全部在第二线阵地待命,听到哨音,即循交通壕返回第一线岗位投入战斗。
这个建议得到了批准,并在当晚于吴淞前线付诸实施。
翌日清晨,日军又开始了炮击。中国军队按预定计划退至二线,为了迷惑日军的空中侦察,华连诚还叫士兵们用稻草和树枝做了不少假人放在战壕里。看着雨点般的日军炮弹徒劳地落到空空荡荡的前沿一线,大家心里都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