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着唱着,兄弟俩一起“呵呵”大笑。
连信说:“真想回到小时侯,我们兄弟在乡下一起玩,那时奶奶还在,阿爸阿妈在上海……我们春天摘杨梅、摸蛤蜊,夏天吃西瓜、到小河里游泳,秋天有柚子和金橘吃,冬天打雪仗……”
华连诚说:“那时就数连孝最淘气,偷进彭老叔的家里,吃人家西瓜不说,在瓜皮上挖个小洞,用小勺子吃完了还往里面撒了泡尿。也活该他得逞,彭老叔眼花,晚上叫几个孩子一起吃西瓜,哪晓得一刀下去,黄汤流了一桌……”说到这不禁笑了。
连信说:“谁叫他儿子彭拐子放狗吓连孝的。”叹了口气,“后来我们都到外地上学堂了,奶奶去世后,连孝也跟着回到了上海……”
想起目前上海的时局,兄弟俩又心事重重起来。
连信问:“大哥,你说我们中国能打过日本吗?我问过二哥,他说中国国土大,人多,日本国土小,人少,所以中国一定能赢。你跟鬼子打过仗,你说呢?”
华连诚沉默片刻,说:“地大人多,不一定就能胜利。历史上有这么一件事情值得我们深思。明朝倭寇最猖獗的嘉靖年间,有一股倭寇,只有六七十人,却流劫了浙、皖、苏三省,攻掠杭、严、徽、宁等州县二十余处,流窜千里,杀伤几千人,其中有一个御史、一个县丞、两个指挥、两个把总死于他们刀下,历时八十余日,到了留都南京城下才被消灭。”
连信瞪大了眼睛,一时不敢相信:“难道倭寇这么厉害?”
华连诚摇了摇头:“不是倭寇太厉害,是我们太窝囊!当倭寇五十余人自芜湖直逼南京安德门时,一听警报,南京举城鼎沸,军民皆惊。当时南京守城明军有十二万,留都兵部尚书张时彻、侍郎陈洙竟然闭门不敢出兵。相反,却命令市民自备粮械,登城守卫。市民们的冤号之声,满街都是。”
连信问:“这是真的吗?”
华连诚点了点头,说:“后来的大学者归有光当时还在南京城内科考,亲眼目睹,曾愤怒地说,平时养着军队是干什么用的呢?”
连信正想说:“还好是古代,现在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突然打了个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想起了九·一八事变,二十几万东北军在一万多关东军面前执行“不抵抗”政策撤回关内,不到半年的时间,东三省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和三千万同胞陷于日寇铁蹄的蹂躏之下。此一时,彼一时,却又是何其的相像!
华连诚说:“现在中国到处都燃起了战火,这场仗是越打越大,已经成了中日两个民族的生死大决战,可是双方的军事实力差距太大,打下去结果如何,实在是难以预料。”
连信静静倾听。
华连诚继续说:“先不谈别的,单讲我们‘人多’,其实也是不对的。就拿陆军来说,七·七事变时日本有师团十七个、混成旅团四个、骑兵旅团四个、野战重炮兵旅团五个、战车联队三个,加上若干守备队,共三十八万人。我国陆军有步、骑兵师一百九十二个——其中中央能直接指挥的只有七十二个、独立旅六十五个、独立团七十九个,总兵力二百万人多一点。看起来,我们确实是人多。可是,日本是个动员体制完备的军国主义国家,实行的是征兵制度,除现役军人外,尚有预备役兵七十万、后备役兵八十万,以及第一补充兵、第二补充兵,总计四百五十万人。而我国仅有预备役兵五十万人,加上现役部队,不过二百五十多万。我国长期实行的是募兵制,征兵制才刚开始,不但兵源得不到可靠保证,质量也远不如日本。上海开战才一个月,很多部队的补充兵就不得不从地方民团里抽调了,军事素质下降了很多。至于说到武器,我军差距就更为明显。拿炮来说,日军一个师团的山野榴炮的数量是我们一个师的五倍。说来你可能都不相信,我们现在的炮兵数目甚至比不上北洋军,北洋军参照德国和日本的军制,一个正规师里还有一个炮兵团,而我师作为新式中央军也只有一个炮兵营(注1)。对此我是深有体会,我们很多弟兄,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死在敌人的炮火下。海军和空军,就更不要谈了,我们的实力只是他们的零头,现在满天飞的都是日本飞机。飞机大炮这些重武器,才是战场上杀伤力最大的东西。”
华连诚对这些中日军力对比的数据了若指掌,此时娓娓道来,语音中满含无奈和心酸,仿佛不是在分析事实,而是在倾诉一个中国军人心中的痛苦:“敌人的火力太强大了!我们不怕和他们打近战,可是他们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我们是拿血肉去拼他们的钢铁啊……”他想起了强攻汇山码头时的熊熊火海,吴淞阵地的漫天炮火……
停了一会儿,他才渐渐平静下来,说:“广大民众不明白中日两国实力的巨大差距,虽然现在人人都喊中国必胜,但其中真正了解内情的人,底气都不足。我们积贫积弱太久了!”
连信听了,心中忐忑不安:“大哥,那你的意思是中国会失败了?”
华连诚缓缓地说:“作为军人,我不会考虑太多以后的胜败,重要的是打好眼前的仗。”他见连信脸色郁郁,又换了个口气,说:“你想想,我们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抗日,和日本鬼子死拼,那就是四千五百万人。只要中国人团结起来,日本要灭亡中国,是绝对办不到的。”
连信说:“现在我们中国人都团结起来了,卢沟桥事变后,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四川的刘湘、云南的龙云、青宁二马等地方将领,都主动通电全国,向中央请缨抗战。”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大哥,你知道八路军吗?”
华连诚一怔:“你说的是朱毛红军……”
连信兴奋地说:“对,广播和报纸都说了,国共两党现在已真诚合作,共同抗日(注2)!共产党和国民党是十年的夙敌,现在都能为抗日团结到一起了,我想,我们中国是不会输给日本的!阿爸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昨天就决定向开赴山西前线的八路军捐赠二百套从荷兰进口的防毒面具。”
华连诚有些不以为然:“共产党的人马太少,武器破烂,那几万人要是放到淞沪战场,几天就会熔化得一干二净。这个消息,只能作为宣传在广播里说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连信没有吭气,暗自思索,过了一会儿问:“大哥,你认为世界上哪一个国家的人最幸福?”
华连诚有些奇怪,这个问题他以前倒没想过,想了一想,回答:“当然是美国啦,老百姓生活富裕。”
连信说;“不,是苏联!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当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大萧条的时候,苏联已经实现了工业化,农业也实现了机械化。在苏联,没有乞丐,没有人靠剥削别人而自己过好日子,资产阶级奢侈糜烂的生活方式都已绝迹。而资本主义的美国,有乞丐,黑人受种族歧视,过着悲惨的生活。”
不等华连诚说话,连信接着说:“大哥,你看过伊文思的纪录片《英雄之歌》吗?”
华连诚被他弄得稀里糊涂,问:“什么伊文思?什么《英雄之歌》?”
连信说:“伊文思是荷兰人,著名的记录片专家。《英雄之歌》讲述的是苏联西伯利亚的故事,那里天气寒冷,食品短缺,共青团决定在这里建设一座高炉。十八岁的共青团员阿凡纳希依夫从农村来到这里,参加建造高炉的劳动,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努力劳动,他很快成为高炉技术能手。片子里面说:‘如果一个人二十岁还不是共产主义者,他就没有心脏……’”
华连诚打断了弟弟滔滔不绝的话头:“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看来的?”
华连信说:“司徒树羽大哥,他是二哥的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谈心,他给我看过不少书,晚上在学校的小电影室里还悄悄放过不少苏联电影呢,让我大开眼界。大哥,你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华连诚皱起了眉头,说:“什么高炉啊,炼铁啊,乱七八糟的!这些东西都是共产分子蛊惑人心的手段。俄国人能对我们中国安什么好心?近代以来,我们中国受到的最大威胁来自日本,其次就是俄国!日本人在东北搞了个‘满洲帝国’,俄国人就在外蒙古搞了个‘蒙古人民共和国’,两个是一丘之貉。你以后要少和司徒树羽这样的人交往,明白吗?”
不料,以往一直听大哥话的连信却固执己见:“我不明白!拿美国来说,日本缺少石油、钢铁,军工原料一半以上要靠美国进口,日本鬼子在中国每杀死一万老百姓,可以说就有五千多人是美国人帮着杀的。可是现在上海都打翻天了,美国还不是照样给日本提供物资?你不是最崇拜德国吗?可德国去年就和日本签约结盟了。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们成为第二个铁蹄下的埃塞俄比亚,只有苏联在帮我们!前天我看到一个送到后方医院去的飞行员就是长着大鼻子的苏联人。为什么在你眼里苏联还不如美国、德国呢?”
华连诚想了一想,说:“这是两码事,俄国帮助中国是为了拖住日本,因为俄国在远东和日本也有激烈竞争,这是为他们自己打算,不是真心为我们好。”
连信说:“那世界上有哪个国家真心为中国好呢?德国会真心为中国好吗?美国会真心为中国好吗?说来说去,我们只能靠自己!大哥,你想过吗,为什么我们老是被别人欺负?”
华连诚又想了一想,说:“往大了说,我们国力弱,没有现代化大工业。往小了说,我们缺钱缺武器。”
连信说:“对,但不全对,因为这不是根本!”
华连诚怔了一下,顺口问:“根本是什么?”
连信说:“原来的沙皇俄国,也是一个贫穷落后的资本主义国家,连刚刚崛起的日本也打不过,但苏联成立后,有了共产党的领导,短短十几年,就已经从过去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迅速上升为世界第二大工业强国,这就是根本!中国要摆脱受人欺负的处境,就要学习苏联的自强的制度!”
弟弟的话越来越让华连诚吃惊,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连信变了,变得有点不认识了。连信的思想,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思想轨迹,让他措手不及,一时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头。
注1:当时的中国由于财力和技术所限,部队装备的火炮严重不足,除了教导总队有直属重炮部队外,即使是国内现代化水平最高的德械师,如第6、36、87、88师,也没有直属重炮部队,只有一个直属炮兵营,下辖三个榴弹炮连(十二门75毫米山炮),一个战防炮连(四门37毫米战防炮),一个高射炮连(四门20毫米高射炮),与日军师团相比火力差距悬殊。
注2:1937年8月22日,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政府达成协议,宣布陕北的中国工农红军正式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下辖第115师、120师、129师,朱德任总指挥,彭德怀任副总指挥,叶剑英任参谋长,左权任副参谋长。(“路军”这个称呼是二次北伐时,当时的军令部以宋代的行政区兼军区性质“路”为依据,创建的一种中国独有的军队编制和番号,大体说来,路军编制在集团军和军之间,下辖数个师。)9月22日,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发表了中共中央7月15日交付国民党的国共合作宣言,次日,蒋介石发表实际承认中国共产党合法地位的谈话,标志着抗日统一战线和第二次国共合作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