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以来,中国军队基本采取守势作战,日军增援部队尚未全部到达,战斗主要集中于第15集团军所在的罗店以南一带地区,双方均无显著进展,一度形成胶着。
华连诚已伤愈归队,受到重创的十连再次新编,但连长换成了罗经芳,华连诚被降职为士兵,记大过一次。罗经芳是华连诚的军校同届同学,成绩平平,因此一直担任副职,没有单独带兵的机会。第87师参战后,华连诚所部屡次担当重任,受到褒奖,他心中很不是滋味,此时华连诚居然贬为士兵归于自己指挥下,当真是喜出望外。
罗经芳找到华连诚说:“连诚,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是老同学、好朋友,你们连原来的十几个弟兄,都编到一个班里归你带,你就先委屈做个班长吧。你这身军装也不用换了,上面只是暂时在职位上委屈一下你,又没有撤掉你的军衔。”
罗经芳把几个排长叫到面前,说:“华连诚是我的老同学了,平时我们关系不错,他这次丧失气节,临阵脱逃,受到惩处,我也很为他惋惜。念他也曾为国家立过战功,就让他当个班长吧。”那几个排长一声不吭。
这个扛着步枪、佩带一杠三星上尉军衔的班长立即引起众人瞩目,不了解内情的人不免窃窃私语,各种议论都有,一些十连的老弟兄甚至和其他的弟兄为此争执打架。
此时,第87师的主阵地部署于岭南山庄至庙行、无名英雄墓,一部占领市立公墓、徐家宅的警戒阵地,下旬则转移至庙行到蕴藻洪南岸阵地。这些天第87师的防区较为平静,华连诚除了修工事,就是默默地坐在战壕里写他的日记,尽量躲开周围的流言蜚语。
秋雨连绵中,淞沪大战进入到了第三个月。
10月1日,日本首相近卫、陆相杉山、海相米内和外相广田举行四相会议,决定《处理中国事变纲要》,扩大华北和华中战局,设想通过10月攻势,迫使国民政府议和,以结束战争。此时,日军的第三批援军已经到达上海:第101师团(师团长伊东政喜中将),第9师团(师团长吉住良辅中将),第13师团(师团长荻洲立兵中将)。日军以前认为上海一带水网地区不适合重炮作战,而经过地面部队实地勘察,发现道路状况能够使用重炮,于是同时登陆的还有野战重炮兵第5旅团(旅团长内山英太郎少将)、独立野战重炮兵第15联队等重炮部队。考虑到海军飞机支援陆战不力,又将驻台湾的陆军第3飞行师团(司令官值贺忠治少将)调往上海,配合作战。这样一来,侵沪日军的兵力和火力都得到大大加强。
松井石根,名古屋人,陆军士官学校第9期生,身材干瘦矮小,曾参加过日俄战争,当过关东军的高级参谋,又任过日本驻上海领事馆以及驻华公使馆的武官,现年五十九岁,原本退役在湖光山色的老家颐养天年,八·一三后奉诏担任上海派遣军总司令官,战后在东京作为南京大屠杀的元凶战犯被绞死。他鉴于淞沪战场全线呈胶着状态,从罗店一带直趋嘉定、遮断南翔的企图已不可能实现,决定缩小包围圈,集中兵力实施中间突破,以罗店、大场公路为轴线,突破大场,包围沪西的中国军队。此时,日军在上海已经增兵至二十万,坦克二百多辆,重炮三百多门,军舰七十多艘,10月5日开始以第3、第9、第101三个师团的强大兵力向大场镇攻击,以第11师团进入杨泾一线,担负侧后掩护,第13师团则于主力的右翼之后作第二线预备队。
由于日军不断增兵,战争逐步升级,中国军队也陆续增援上海,不断调整部署。9月,蒋介石取代本来就有职无权的冯玉祥自兼第三战区司令长官,以陈诚为左翼作战军总司令,下辖第19集团军(薛岳为司令)和第15集团军(罗卓英为司令),以张治中(后由朱绍良取代)为中央作战军总司令,辖第9集团军及第18、第61师、独立第21旅,以张发奎为右翼作战军总司令,下辖第8集团军(张发奎兼司令)和第10集团军(刘建绪为司令)。10月下旬,又将增援的第21军(廖磊为司令)归中央作战军指挥,支援大场方向的作战。
残酷的战斗开始向蕴藻浜以南及大场方向发展,淞沪大战进入到了最激烈的时期。
双十节这一天,华连诚所部正在修筑遭到日军轰炸破坏的防御工事。上海青年战时救国服务团又再次来到阵地慰问士兵,因为天气转凉,他们带来了背心、手套、胶鞋等物品,一时阵地上欢声一片。
华连智显然是服务团的领导者,忙碌地指挥分发物品,偶尔和夏知秋目光接触,两人都是会意地一笑,脉脉含情之意,尽在不言之中。
连日来,华连智不但带领战时服务团上前线慰问部队,还在《申报》、《救亡报》上发表多篇文章,抨击日寇滥杀无辜,鼓舞民众抗战士气。
作为上海留日同学会理事的华连智,以他出众的文笔口才和领导能力,已经担任了上海学生界救亡协会的筹备委员,这个协会是由七个上海学生团体以及平津流亡同学会发起组织的。据《申报》报导,自七·七事变以来,上海抗日救亡团体如雨后春笋,已达一百四十余个,此时的华连智,已经成为大上海青年救亡运动的旗手。
救国服务团听说前线伤亡大,干部补充困难,便将全上海所有的钢丝马甲收集起来,统一送到前方,第87师凡是连长以上的军官都分得一件。这会儿,学生们正拿着马甲四处找军官。
华连诚远远望着这一切,心中一片温暖:“我虽不成器,但弟弟们都很懂事,家里最有出息的就数二弟了。”从连长降为士兵,他认为是自己应受的惩罚,没扒掉这身军装已经算是宽大处理了,但如果让连智他们得知大哥是因为放弃阵地被撤职的,他心里就满不是滋味,为避免见面时的尴尬,便悄悄躲开。
不过,有一件事倒让华连诚哭笑不得,他见华连智他们居然带来了许多柄用上好钢材打造的大刀赠送给士兵们,让士兵们感到有些茫然无措。这是因为,后方媒体对几年前第29军大刀队的长城抗战宣传多有夸大之辞,动辄出现“大刀报国”“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等词语,老百姓以为大刀加勇敢就能打败一切敌人,对大刀在现代化战争中的作用产生不切实际的误解,不知道第29军用大刀实为无奈之举。其实,大刀要求使用者有较好的武术功底,要经过长期练习才能运用自如,而刺刀拼刺的训练则相对简单,国民党军主力部队,尤其是第87师这样的精锐,白刃战训练从不练习大刀,只练习拼刺。在华连诚记忆里,连里惟有高克平和已牺牲的齐元本等少数人用起大刀来得心应手。
华连诚暗自叹息:“连智这些年轻人,毕竟还是没有经历战火的锻炼。”
夏知秋见季初五从身边走过,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来在徐家祠堂见过他,便问:“喂,你是跟华连长一起的吗?”
季初五没搭理她,以为不是在跟他说话。
夏知秋追上去又问:“小英雄,你们连长呢?”
季初五见这个漂亮的姑娘喊自己“小英雄”,脸一下子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连长有事……”
这时,似乎是为了给季初五解围,远处出现了几辆汽车,沿着土路开来,头一辆是黑色的轿车,后面几辆是卡车。
季初五赶紧转移话题,指着车队说:“看,准是上面视察的来了。”不过,就算是师长、军长到前线视察督战,要么骑马,要么步行,没有坐小轿车的。
车队驶到近前,有人喊:“是给我们送慰问品的汽车。”
突然,急促的防空哨响起,阵地上的士兵和学生纷纷躲进战壕。
一架日军飞机像幽灵一般从云层中冒了出来,朝当先的黑色福特轿车俯冲下去,投下一枚炸弹,跟着射出一串子弹。
轿车一个急转,躲开了炸弹爆炸纷飞的弹片,汽车蹦跳了几下,打横停在弹坑边缘。车门打开,几个人影从车上匆忙钻出。
中国军队还在恪守步兵武器不得对空射击的死教条,望着这一切干瞪眼。
华连诚靠得比较近,硝烟中,他看见这几个从轿车出来的军官簇拥着一名身穿便衣、挽着发髻的中年妇女,彼此急切地交谈了几句。虽然一时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和军衔,但毫无疑问是高级别的指挥人员,因为整天呆在前线的军人的军装是不可能这么整洁光鲜的。眼看那架日本飞机冲到远处兜了个圈子,回转飞来,显然是盯住了这几个目标,不除之不罢休。
华连诚来不及多想,飞快地冲出掩体,几步就奔到轿车旁边,冲着这几个人喊:“赶快躲到路边的战壕里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开车门旁的军官,低头钻进汽车的驾驶座,发动了引擎,绕过弹坑,向那架飞机迎面开去。身为上海滩华家公馆的大公子,他对这种轿车并不陌生。
旁边的人都被他的行为所震惊,华连智也看清了,大喊:“大哥,回来!危险!”
那架日军飞机没想到轿车会迎面冲来,“哒哒哒……”一梭子弹擦着车顶飞过,随即又一个空中转弯,从后面撵了上来。
华连诚驾驶轿车狂奔,忽而刹车,忽而加速,忽而蛇行,他的目的很清楚:引开日本飞机,越远越好!
约莫开出两三里,只听“砰”地一声大响,轿车的前轮胎被击爆,整个轿车蹦了起来,冲进水田里。华连诚被震得眼冒金星,急忙从车里爬出,玻璃渣将他的手脚划出道道血痕。出了汽车,还没爬出多远,“轰隆”一声巨响,轿车爆炸了,一阵巨大的气浪涌来,他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里,床单被褥雪白,床边小桌上放着一篮水果,一只瓦罐。
忽然听到一声柔和的声音:“诚儿,你醒了。”
华连诚猛然一惊,转头看去,只见一张慈祥的脸庞带着熟悉的微笑正望着自己,眼光中透着不尽的喜悦。
华连诚赶紧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不是母亲又是谁?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头上又是一阵眩晕,心想:“我是在做梦还是死了?”
华母赶紧扶住他,说:“快躺下,医生说你是脑震荡,伤势很重,要多休息。”
华连诚不肯躺下,颤抖着声音喊了声:“阿妈!”华母应了一声,华连诚又喊了一声:“阿妈!”
华母笑道:“好了好了,这么大人了,又是个带兵打仗的,怎么还没长大,受了点伤,就只光会叫妈了。”扶着他靠在床上,用枕头垫住他的背,端过桌上的瓦罐:“喝点药汤吧,这个补血的方子是个老中医告诉我的,听说很管用。”
华连诚心情激动,端着瓦罐喝汤,竟然泼出少许,闻着暖暖的药气,心想:“我真的不是做梦。”问道:“阿妈,这是在哪里?”
华母说:“这是法租界的医院。”
华连诚有些吃惊:“法租界?我到这里有多久了?”他这才渐渐想起,自己昏迷之前正驾驶一辆黑色轿车在战场上飞驰,怎么会到租界里来呢?一看身上,也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原先那身肮脏不堪的军装不知道哪去了。
华母说:“你是昨天下午被送来的,智儿打电话通知我,我就急忙赶来了。”
华连诚问:“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连智送来的吗?他在哪里?”
华母嗔怪地说:“看你这连珠炮似的,先把汤喝完再说。等会儿智儿来了你问他吧。你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可也要体谅妈的一片苦心。”
华连诚见窗外晨光明媚,又见母亲两眼布满血丝,显然是在自己身边守了一夜,心中感动,大口大口地喝汤,直喝得满头是汗,华母掏出手绢给他擦去额头的汗水:“喝慢一点,慢一点。”
这时连智和夏知秋也双双进了病房。夏知秋看到华母,含羞地喊了一声“伯母”。华母高兴地应了一声,等华连诚把汤喝完,又闲聊了几句,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去炖汤再送过来。
华连诚说:“阿妈,现在上海到处是战火,你就别出门了!请个腿脚快的佣人送也是一样的。”
华母说:“我晓得。”叮嘱他:“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对华连智说:“跟你大哥少聊几句,他现在要多休息。”又笑眯眯地看了夏知秋一眼,出门走了。
华连诚埋怨弟弟:“从咱们家五权路那边到租界这边来要好长一段路,太危险,你不应该让阿妈过来看我!”
华连智说:“是我考虑不周。阿妈可是整天叨念着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不能什么都瞒着,只跟家里提了一句,阿妈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夏知秋坐在椅子上,拿着小刀削苹果,问道:“华大哥,你可知道你昨天救的是谁?”
华连诚摇了摇头,他刚苏醒过来,记忆力还有些迟钝,说:“我一回想往事,头脑就发晕。”
夏知秋说:“昨天你救的不是别人,正是蒋夫人宋美龄!”
华连诚吃了一惊,脑袋一阵眩晕,隔了半晌,才问:“谁?”
夏知秋说:“蒋夫人啊!昨天蒋夫人正好带着几车慰问品到前线来慰问官兵,遇到了日本飞机偷袭,幸好你开车引开了飞机。后来我们发现你晕倒在水田里,就赶紧用汽车把你送到租界抢救。这里是宋子文先生在拉斐德路临时所设的医院,还专门给你准备了一个单间病房呢。”
华连智感慨地说:“我昨天亲眼目睹,大哥真的是一位智勇兼备的英雄!”
夏知秋将一只削好的苹果递给华连诚:“真的呢,当时所有的人都被你的勇敢震惊了。”
华连诚苦笑了一下,当时确实有些莽撞,现在想来连自己也有些诧异,不过当时想救的是那几个傻站着的军官,根本没想到那个妇女居然是堂堂的国民政府第一夫人!细细回想,也只记得那妇女挽着一个发髻,穿的是普通的衬衣和深蓝色马裤,长什么样却没有任何印象。他对夏知秋说:“军人的本分就是打仗,也没什么。你们这些大学生才真的不简单,在枪林弹雨里来回奔忙,身边都是枪声炮声,你们怎么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