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连继续前进,路过一片竹林时,遇到了一群散坐在地上的士兵,他们有四十多人,看上去非常疲惫,武器散乱放在地上,其中最高军衔是一个叫余年根的少尉排长,个子瘦小,稚气未脱,看上去二十岁都不到。
华连诚问过余年根,才了解到他们是川军第23集团军(司令刘湘)之第114师的一个机枪连,两个月前该部赶赴淞沪前线,由于缺乏交通工具,许多路段只得步行,路途遥远加之通讯落后,情况不明,等他们赶到江苏时,淞沪战役已经结束,于是就在长兴、宜兴一带展开。他们连是先锋,准备前出以掩护自淞沪撤退的其他部队,不料在黄塘渡口附近迎面遇到大批溃逃的军队,把他们的队伍冲散了,连长也跑丢了,把他们撂在这里,他们人生地不熟,无处可走,只好留在当地等待收容。
余年根说:“出征时,县长和乡亲们都以诸葛亮出祁山伐魏的事迹来激励我们,如果就这样回去,真是无颜见家乡父老。”又用期盼的口气对华连诚说:“长官,带上我们一起走吧!我们生在天府之国,平时吃大米,身强体壮,人人都能打仗,你带上我们绝对不会吃亏的。”说着眼中露出热切的目光。
华连诚见他们个个面黄肌瘦,有的穿草鞋,脚上露出鞋带勒出的青筋,有的甚至打赤脚,军服破烂不堪,不少人因为天冷还披着烂棉袄,以麻绳系在腰间,状如乞丐。检视他们的武器,四十多人只有十支步枪,一支手枪。步枪是四川土造的七九式,有的枪托开裂,用绑腿布绑着,枪膛里的来复线已磨平,也不知是何年何日的古董,打个野兔山鸡还行,但在武器精良的日军面前,跟个棍子没什么两样。全连唯一的一挺马克沁重机枪被分拆为枪架、枪案、枪身三个部分,机枪的上百个零件被分开来装在麻袋里背着携带,部队走散后,只剩下一个枪架和一麻袋零件。十连久经战火已是一支劳顿之师,装备残缺,但境况比之他们还是明显要好了许多。华连诚不禁悲从中来,心想这样的部队不会有什么战斗力,却不忍心抛下他们,便答应了带他们一起走。这些四川兵们兴高采烈,连声称好,原来此前也有几支部队路过,都视他们为累赘,不肯带他们同行。
此时天色已亮,远处的炮声也逐渐清晰起来,朱保长不愿再走了,指着前面说:“顺着这条路再走两里地,黄塘渡口就到了。”华连诚也不勉强,向朱保长郑重致谢,并劝他说:“鬼子就要来了,你们还是暂时不要回村为好。”朱保长苦笑着说:“不回村子我们能去哪?丢了家也不能丢了田,要不来年吃什么?再说,天这么冷,整晚呆在外面老人小孩受不了呀。我们都是安分的老百姓,鬼子也不会乱杀人吧。”
华连诚看着朱保长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悲戚。他命令部队就在竹林边生火造饭,让士兵们喝碗热稀饭,暖暖身体。
稀饭的香味引来了附近的散兵,渡口一带居然滞留了不少掉队的士兵,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士兵跑来讨吃的,都来自不同部队,听口音其中有广东人、湖南人,也有陕西人。华连诚来者不拒,将有限的稀饭分给他们喝,他清楚人多力量大的道理,特别是现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战场上,落单行动往往意味着死亡。他明白这些士兵不是因为怕死当的逃兵,主要还是指挥混乱的问题,实在是长官对不住他们。
此时十连除了原有的三个排,还多出了六十多人,华连诚进行了临时整编,将这多出的六十多人编为两个排,命余年根和高克平分别担任排长,命令部队整理武器弹药,要做好随时和鬼子打遭遇战的准备。
稍事休整然后,华连诚率领着扩大了的连队继续往黄塘渡口而去。
眼看着就要到渡口了,士兵们走着走着,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夹杂在晨风中吹来,前面出现了一排排担架,如同渔网一样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地铺满了路旁。担架上都是浑身缠满绷带的重伤员,只有少数几个医护兵在照看着他们。
看到十连的弟兄们过来了,这些伤兵们纷纷发出哀号:“长官,行行好,带我们走吧!”“弟兄们,鬼子就要来了,别扔下我们!”
有些人嗓子已经哑了,显然每遇到过往的军队他们都要呼救一番,可是每一次呼喊的结果都是失望的。许多人已经绝望了,有的伤兵爬过来抱着他们的腿直叫:“兄弟,求求你,给一枪吧,让我死得痛快点!”
这些喊声像刀子一样剜割着弟兄们的心。
华连诚问一个医护兵:“怎么不赶紧把伤员运过河去?”那个医护兵瞪着眼睛说:“说得倒轻巧,哪找人去?这会都是各人顾各人,当官的逃命都来不及,谁还来管这些伤兵。”华连诚问:“这有多少伤员?”“没数过,大概四五百吧。”那个医护兵恶声恶气地回答,他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仇恨。
华连诚不愿再跟那医护兵罗嗦,命令钱才官带两个排的士兵清点伤员,把担架排列好,准备运走,他带剩下的弟兄先到渡口探路,再回来接运伤员。
钱才官拒不从命:“你这是妇人之仁!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能再带这么多伤员走?你应该分得清其中的利害!”他说这话时语气非常坚决,许多士兵也随声附和钱才官,另一些士兵则眼望着连长。
华连诚自然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如果带伤员走的话,十连可能不但救不了这些伤员反倒连自己也赔进去,钱才官的话是有道理的,战争就是这么残酷,他身为十连的连长,首先要对连里的这些弟兄们的生命负责。但是,日军正步步逼近,他实在不忍心丢下这么多伤员任敌人宰割。军人的常识和作为人的良知在内心激烈交锋着,他犹豫了片刻,说:“先到渡口看看情况。”
越过几片干涸的水田,十连的弟兄们就在薄雾中望见了黄塘渡口,一座石拱桥横跨河面,远看倒有几分像乌龟的背甲。石桥很宽阔,可以并行两辆汽车,桥身青苔斑驳,显然有些年月了,不过整个桥梁看上去依然很坚固。
守桥部队是第4军的一个步兵连和一个工兵排,桥的东岸已经聚集了不少部队,灰色的人流正拥挤着通过石桥。
工兵们正在安置炸药,拉导火线,准备炸桥。一些等待着过桥的士兵用枪指着工兵,不许他们点火:“我们过不了河,左右是死,你们也别想活!”
守桥部队的指挥官是一个姓叶的连长,他一边不停地抹汗,一边大喊:“他妈的,要过桥就赶快,别像小脚娘们似的,再过十分钟就炸桥!到时老子亲自点火,天王老子来了也照炸不误!”
华连诚挤上桥去,大喊:“等一等再炸桥!”
叶连长翻着白眼,问道:“你他妈的算哪根蒜?是哪部分的?”
华连诚通报了自己的身份和部队番号,说:“附近有几百伤员,等他们过了再炸桥!”
叶连长一口回绝:“日本人正撵着你们的屁股追过来,等这些人撤完要到什么时候?别说是不能动的伤员,就是腿脚完好的也顾不上了!时间一到就得炸桥,这是上峰的命令!”
华连诚说:“只要先把伤员运过河就行,桥一炸,他们也就安全了。我算了一下,多叫些弟兄去抬担架,也就个把钟头的事情。他们为国流血,我们不能眼看着这些弟兄等死!”末了又说了句,“我认得你们的军长吴奇伟将军,我是他远房亲戚。”这句话是他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话。
吴奇伟,广东大埔县人,淞沪会战时率第4军于嘉定、罗店一带与日军激战。1949年5月,吴与李洁之、曾天节等人通电起义,1953年7月病逝于北京。
叶连长对最后一句话发生了兴趣,问:“你是吴军长什么亲戚?你的口音一点不像广东人。”口气明显好转。
华连诚慢慢地说:“他是我表舅,我从小就和父母移居上海,所以不会讲广东话。”他平时从不说谎,要努力掩饰才能不动声色。旁边一个跟着十连的广东兵也用粤语说:“是啦,华连长和我系同乡的啦。”
叶连长也有些感动,说:“兄弟也不是聋子,那边伤员的叫声这边都听得见,他们都是一些部队过河时给扔下的。这些人也蛮可怜的,自己部队都不管了,反倒是你们……”想了一下,给在昆山青阳港的第4军司令部打电话,摇了几次电话才打通,华连诚生怕找到的是吴军长,那可就露馅了,还好接电话的是个参谋,和曾连长叽里呱啦讲了一阵,又叫华连诚接电话,询问了一下情况,说:“日军已经逼近安亭西南,战局危急,炸桥时间可以推迟一小时,但桥无论如何不能留给日本人!你要为此负责!”
放下电话后,叶连长对华连诚说:“既然是你提出来推迟炸桥,那这座桥就该由你们连来防守!”
华连诚答应了,叶连长就把工兵排给留了下来,自己率连队后撤了。
华连诚望着远处天际和田野相接之处,灰蒙蒙的一片,心想:也就个把钟头,日本人不会来得这么快吧……叶连长的部队撤走,他感到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起来。
河两岸地势平坦,都是荒芜的农田,杂草丛生,无险可守,只有东岸远处有片树林,近处有几座孤坟,桥头有一个新建的水泥机枪碉堡。华连诚命令将全连的重火器集中起来,在东岸布置火力点,由特等机枪射手万广福担任指挥,同时派出一个尖兵班,由高克平带领前出侦察。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兵力有限,一要防守石桥,二要抢运伤员,哪方面都缺人手。
没多久,一个尖兵跑来报告,说东岸树林里发现了两门大炮!这个士兵以两手合圈比划:“炮筒子老粗老粗的!”华连诚惊愕不已,赶到树林里去一看,果然搁两门德制克虏伯山炮,还有几箱炮弹,看来是炮兵部队撤退时丢弃的。华连诚对这种大炮不算陌生,因为第87师炮兵营就装备了这种炮,那可是全师的宝贝疙瘩!演习时他亲眼看过炮兵营的弟兄们试射,那一字排开齐射的气势真是惊天动地。这两门灿灿发光的山炮就这样完好无损地被遗弃,他心疼不已:这些武器是国家花费多少丝绸、钨砂买来的啊?但现在这种紧迫情况下连伤员都顾不及,不可能带走大炮,连里也没有谁会操纵大炮的。不能把这两门大炮留给日本人!于是华连诚教士兵们把炮栓、瞄具卸下,把山炮推进河里。
这时,高克平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听逃难的人说,日军坦克已经出现在附近!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华连诚连忙命令河东岸的弟兄赶紧向桥头堡靠拢,做好战斗准备,命令工兵排谢排长准备炸桥。他知道光靠桥头的几个机枪火力点无法阻止敌人的坦克,于是传达的命令包括了两个方案:如果敌人来的只是小股步兵,则集中兵力死守桥头堡,尽可能掩护更多的人过河;如果敌人有坦克,则迅速放弃桥头阵地,全体撤往西岸,然后炸桥。
这时,又有一大群士兵和老百姓从东面的几条小路涌向渡口,场面更加混乱。“无论如何也要等到这些人过桥再说!”华连诚打定主意,问谢排长,“你们有没有炸药包?”谢排长说:“没有现成的炸药包,不过剩下了不少零散的炸药,炸桥用不了这许多。”
华连诚看着一箱箱黄色炸药,灵机一动:“赶快造炸药包!”他一边说,一边如此这般地向士兵们传授制炸药包的方法:扒下军裤,扎住两条裤腿,再往里面装上炸药,两头扎得严严实实的,装上导火管,这是他在军校时跟德国教官学来的。很快,十几个炸药包就做好了。寒风中光着大腿的士兵们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但此时无人有心思开玩笑。华连诚又叫士兵们解下绑腿,将几枚手榴弹捆扎在一起,做成集束手榴弹。这些都是为了对付日军的坦克。
一边准备炸药包,华连诚一边不时望向东岸。忽然,混在渡口人群中的一匹战马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匹马头部俊朗,腿脚硕长,栗毛闪亮,看惯了部队里那些体型矮小的军马,忽然看见如此良骏的军马,他不由多看了几眼。(注1)
而华连诚多看这几眼后,却不禁起疑:这匹马周围的几个士兵身材低矮粗壮,与高头大马形成鲜明对照,尤其奇怪的是,和大部分败逃的士兵面如死灰、目光呆滞不同,这几人目光机警,精力充沛,身上的武器也整整齐齐。
“这是哪部分的士兵?”华连诚正疑惑,突然,犹如电光石火一般,一个惊怖的念头冒了出来:“是化装的日军突击队!”他没有多加思量,这是军人的直觉,而有时直觉是最可靠的!
华连诚猛地站起身来,冒着成为日军目标的危险朝桥头堡大喊:“封桥!谁也不许通过!”
桥头堡的士兵们立即持枪拦阻人群。猛然之间,人群中枪声大作,眼看着就要混过桥去,不甘心功败垂成的日军化装突击队开火了!
桥头一时大乱,枪声、惨叫声、怒骂声响成一片,许多人在枪声中倒下,一些人在慌乱中跳到了河里。
几个人影亡命地冲过石桥,当先一人端着机枪,其余几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他们立刻被乱枪打倒。另有一个化装成中国老百姓的日本兵冲向桥头堡机枪火力点,拉响了长衫下暗藏的爆炸物,与守军同归于尽。
这股偷袭的日军不过十几人,十连稳住阵脚,很快就将其消灭了,而两岸倒下的尸体有上百具,大多都是逃难的散兵和老百姓,也分不清是被哪方面的火力打死的。剩余的人群在哭喊中继续涌过鲜血斑斑的石桥。
没等十连弟兄们喘口气,忽然几颗迫击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啸声落到了渡口的人群中,一时血肉横飞。人群大喊,四散奔逃。
一队日军如森林般出现在远处地平线。两辆插着太阳旗的日军坦克当先开路,步兵紧随而进,重机枪、掷弹筒、迫击炮集中压制桥头堡阵地的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