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事先的计划,桥头堡的弟兄这会应该赶紧撤回西岸,但不知怎么回事情,万广福并没有执行华连诚的命令,几挺机枪依然在不停地开火。日军坦克根本无惧机枪火力,装甲板上火花纷溅,将密集的子弹纷纷弹开,直冲而来,逃难的人们被活活碾死,又化为一团团肉泥被抛出履带。坦克来势凶猛,很快抵近桥头堡,用37毫米战车炮平射机枪掩体,顷刻将其炸毁,里面的人都被炸死了。
万广福被爆炸的气浪掀出桥头堡,摔到地上,季初五急忙背起他跑过桥,过了桥后放下他,连问:“你怎么样?”万广福摇了摇头,意思似乎是说“没事”,季初五刚把心放下来,突然看见恐怖的一幕:只见万广福口鼻里涌出大量鲜血,里面还夹杂着黑色的血块,接着他头一歪,停止了呼吸。这个在吴淞前线击落过敌机的优秀机枪手,就这样被震死了!
许多伤员虽然已经运到西岸,但也只是凌乱地摆放在河边,全部暴露在对岸日军火力之下,子弹和炮弹落在无法动弹的伤员中间,炸起一团团血红色的烟雾。
一辆坦克已经开上石桥,“炸桥”的喊声四处响起,谢排长按下了电钮,不料一点动静也没有,石桥纹丝未动!原来是电机点火装置出了毛病,炸药未能引爆!本来安装炸药时准备了两套装置,除电机点火外还要安装导火索点火作为备用,但导火索又被日军炸断!
两辆坦克冲过桥来,占领了河西岸桥头阵地。华连诚这才看清,日军坦克造型矮小独特,顶部有一个丘形炮塔,上覆圆形装甲舱盖,车前有一门小炮,右侧有一观察孔,车身上凸出的铆钉历历可见。(注2)
日军坦克一边疯狂开火,一边毫无人性地碾压担架上的伤员,在一片惨呼哀号声中,整个河滩都被鲜血染红了!
官兵们看得目眦欲裂,华连诚已顾不得再思索什么了,大喊:“弟兄们,跟鬼子拼啊!”刚跳起来,一旁的高克平用力将他按倒在地,夺过他手里的集束手榴弹带头冲向敌坦克,接着是一声声狂喊:“丢那妈,冲呀!”“几大就几大,唔好做衰仔呀!”“小日本,饿日你妈!”“日本龟儿,入你先人板板!”来自全国各地的士兵们纷纷嚎叫着发起反冲锋,他们在弹雨中前仆后继,潮水般地抱着炸药包和集束手榴弹扑向日军坦克,没什么战术,也没什么组织,有的只是要将敌人烧化的满腔怒火!这是一个民族在生死存亡关头的发出拼死怒吼!
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连许多本来四散逃命的士兵也受到感染,转身跟随十连加入了战斗,人人都想:“鬼子把咱们欺负得太狠了,今天也要他们明白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这些天如入无人之境的日军没料到,这支斗志涣散的军队会突然迸发出如此炽烈的战斗力!就是华连诚自己也想不到,临时收拢的这些乞丐般的残兵会有如此火热的杀虏挞寇的豪情!
由于坦克冲击过快,步兵来不及大批跟进,只有少数日军步兵突进到河西岸,在弹雨中死伤累累,不能给坦克以有效掩护。一辆坦克顿时被硝烟和烈火包围,瘫在当地一动不动。另一辆见势不妙,一边开火一边倒车退回石桥,准备返回对岸再引导步兵进攻,履带下留下了两条血红的辙印。
“不能让狗日的逃了!”谢排长跑向桥头那截被炸断的导火索,一串子弹将他打倒在地。又一个工兵跑向桥头,也被击倒。中国士兵没有退缩,第三个士兵——一个瘦小的身影——冒着横飞的子弹飞身抢到桥头,点燃了导火索。一声震天巨响,石桥在炫目的闪光中飞上了天,那辆日军坦克刚好退到对岸桥头,巨大的气浪将这辆七吨重的小坦克掀翻滚落到河里,一些冲到桥上的日本兵也连人带枪被炸得粉身碎骨。
全体中国士兵目睹这壮观的一幕,发出了不亚于爆炸声的欢呼,士气大振!残留在西岸的几个日军步兵见退路已断,依然不知死活地顽抗,很快被全歼——只有一个重伤倒地的日本兵抛下了手里的武器,但杀红眼的中国士兵依然毫不犹豫地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条河不是很宽,但水很深,徒步涉水是不行的。东岸的日军无奈,只好暂时后撤,去寻找渡河工具。
那个炸桥的瘦小身影是季初五,已经被爆炸声震晕,华连诚将这个勇敢的小兵抱起,将他摇醒。季初五醒来,低低说了声:“连长。”华连诚说:“小五,好样的!鬼子的乌龟壳被你炸上天了!”季初五眼里焕发出明亮的光彩,勉强咧嘴展颜一笑,被熏黑的脸庞只有牙齿是白的。
突然,身后传来几声爆炸声,接着是激烈的枪声,华连诚赶紧转头,只见那辆被炸瘫在西岸的日军坦克射击孔又开始往外喷吐火舌,原来刚才这辆坦克只是动力装置被炸毁,但里面的一个日本战车兵并没被炸死,而是暂时昏迷,很快又醒转过来了!他先是通过射击孔往外扔手雷,接着开枪扫射。中国士兵们很多都没见过日本坦克,难得有这么近距离的机会,正在坦克旁边围观,他们也没有经验,不知道应该先打开坦克舱盖查看一下,在火力突袭下倒下了一大片。
愤怒的中国士兵再次将手榴弹、炸药包猛烈投向这辆死而复生的坦克。坦克如同落入陷阱重围中的猛兽,张着血红的大嘴咆哮着垂死挣扎。这个凶顽的日本战车兵直到最后用手枪射击,终于断了气。坦克周围堆满了中国士兵的尸体。
周围又恢复了宁静。高克平沙哑着嗓子喊道:“连附负伤了!”
钱才官是被日军战车兵投掷的手雷炸伤的,大半个脸血肉模糊,已经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睛。
高克平含泪将钱才官紧紧抱在怀里,两人曾经的嫌隙此时已在血火中烟消云散。
“才官!”华连诚一把抱住了已经成了个血人的钱才官,忍不住落下泪来,“你坚持住,我们现在就送你到医院去。”他心里充满了内疚,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带伤员撤离,钱才官和这么多弟兄也许就不会死。
钱才官微弱地说:“好痛……”这是他在这个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钱才官死了。东岸的远处也响起了枪声,其中还夹杂着惨叫声。被阻断在东岸的日军正拿那些没能运回西岸的中国伤兵们出气,用机枪和刺刀尽情地屠杀。
华连诚默默地站了起来,脱下了军帽。
所有活着中国士兵们都站了起来,望着对岸枪声和喊声传来的方向,纷纷摘下了军帽。
混合着硝烟味和血腥味的秋风刮了起来,冷飕飕的……
敌人很快就会再渡河而来,这里不能久留,草草掩埋了阵亡的弟兄,华连诚带着部队向安亭出发了,他们把能带上的伤员全部带上,不能带走的重伤员每人分到一枚手榴弹,就是死也不能把他们留给鬼子。
打扫战场时,余年根等人不禁流出了泪水,他们的部队从四川千里迢迢赶到江苏抗战,日晒雨淋,风餐露宿,苦不堪言,很多人连日本在啥子地方都不晓得就战死了。看到许多弟兄死的时候还光着脚丫,余年根和几个弟兄把自己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穿到那些死去的弟兄脚上,其他人见状觉得很奇怪,余年根呜咽着说:“弟兄们变成了鬼,也还是要回家的,不能成为孤魂野鬼。这里离家乡那么远,我们来的时候吃尽了苦,不能让他们再光着脚走回四川。”
由于带着大批伤员,部队进行不快,秋冬之交,白昼渐短,等赶到安亭镇外铁路和公路的交叉路口时,天色已黑。
十连周围都是乱哄哄的部队,公路上尽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华连诚好不容易才在铁路旁找到了作为伤兵收容站的几个旧仓库,把这些伤兵交给了收容站。这些仓库里伤兵成堆,拥挤不堪,空气污浊,收容站的人也不知道运送伤兵的火车什么时候能到,一切都只是听天由命罢了。
安亭车站已经被军管,各种物资杂乱地堆放在铁道旁。一队队宪兵全副武装,以防止溃兵哄抢物资或扒车逃跑。华连诚询问指挥车皮调度的军官,才知道第87师主力正在青阳港,他装地图和指北针的图囊已在激战和转移中丢失,不知道路该如何走,那个军官是刚从南京临时调来的,不是当地人,又找不到地图,一时也说不清。
正在这时,夜空里枪声骤然响起,爆炸声也接二连三响起。十连的弟兄们正围坐在一起吃饭,听见枪声立刻扔下饭菜,抄起了武器,做好战斗准备。
安亭闪起了火光,有人大喊:“日本人占领安亭了,弟兄们,快跑啊!”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蔓延开来。聚集在安亭周围的中国军队数以万计,但这些部队建制混乱,一路逃奔而来,早已丧失了斗志,一听安亭被占领,退路截断,顿时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成一团。
华连诚却从枪声中冷静地判断出交战的规模并不大,日军即使进占安亭,人数也不会多。安亭是京沪一线的要地,不能轻易丢给日本人!以火光为目标,他迅速带连队赶往安亭镇。
一些在路上乱跑乱喊的部队不但不能杀敌,反而拥塞在一起阻拦十连前进,更有甚者,有的人神经过敏,居然冲着十连开火,也许是因为十连主动出击的行为与周围部队的混乱局面太不相符,而被误以为是日军。十连不少弟兄破口大骂,华连诚命令不要和他们纠缠,让士兵们把军帽翻过来戴在头上作为标记,快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