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不多在小区又看到了那辆银色别克。车开得慢吞吞的,艾不多赶紧将车子划个弧线绕开。艾暖儿腿上的伤口留下个长印痕,至今没消干净。每次看见印痕,他就不免自责,艾暖儿说:“没事,浅表伤,过些日子就没了。”
没想到,别克车跟了上来。车窗摇下来,女人戴墨镜的脸露出来,她似没认出艾不多,“小伙子,请问这里有没一户姓艾的人家。”
艾不多斜睨她一眼,没好气地,“没有。”说完心里不禁嘀咕,上次好像没告诉她我和姐的姓名啊,难道她还在找我们?感觉又不像。脚下一用力,车子飞快地跑远了。
爷爷今天出院,本来艾不多打算等艾暖儿的,但艾暖儿中午特地和他说,要他放学后先回家,家里需要帮手。
艾不多生下来后,爷爷兴奋了好些年,忙前忙后乐此不疲。等到艾不多读到初二,他突然查出心肌梗塞,几次毫无预兆地发病,都在生死边缘上被拽了回来,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原来小病不断的奶奶,如今倒显得比他结实。好在老人有公费医疗,不致给家里造成太大的经济负担。
小时候,艾不多以为家里很有钱,吃的玩的都比身边的小朋友好,大了才知道,其实家境并不宽裕,只是因为妈妈四十多岁才生下他,一家人当宝贝样地看待。爸爸艾青平从晶体管厂被一万多块钱买断后,做过保安,卖过水果,去餐馆洗过碗,也去好几家民营公司应聘过,始终安定不下来。后来还是爷爷拿出了半生的积蓄,又找了当年的下属、现在的古城博物馆馆长帮忙,在博物馆旁边开了一家特产店,每天早起开门,及晚关门。而任海燕在长途车站门前当“兔子”喊客,旺季忙点淡季闲点,收入不定,人却得在那儿守钟点,也是早出晚归。家里的事基本上靠了两位老人,尤其是爷爷。
爷爷一病,像一个关键部位的螺丝松了,整部机器都运转失灵,有序的生活变得手忙脚乱起来。好在两个孩子渐渐大了,不用操太多心,艾暖儿渐渐承担起了部分家务。艾不多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才让姐姐艾暖儿受了很多委屈,每次看到艾暖儿沉默忙碌的身影,他就会没来由地觉得心疼内疚,觉得那安静纤细的身影含着很多汹涌的、没说出口的话。
艾暖儿将画贴在墙上时,他还小,稚气地问她,“姐姐,小女孩在干什么?她在和树洞说话吗?她为什么要和树洞说话?”艾暖儿看了看他,笑了笑,那笑容柔软而恍惚,让他没法再问下去。也许,艾暖儿没说出的那些话,都像小女孩一样说给了树洞。有一段时间,他很想变成一棵树,做梦都想。
从很小的时候,艾不多就觉得艾暖儿是和自己很亲的人,甚至比爷爷奶奶,比爸爸妈妈还亲。在大人面前,他是个被保护者。而在艾暖儿面前,他觉得自己可以保护她。而她,也需要他的保护。印象里,艾暖儿似乎没有对人说过“不”字,他总觉得她很傻,太傻了。
有一段时间,艾不多迷上了说“不”。似乎生活中,什么都和他的意愿相反。有时候,他觉得任海燕很烦,拿细密的爱的丝线在捆绑他。一方面,他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最好是回到牙牙学语的状态,或者干脆回到妈妈的肚子里。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自己快一点长大,尽快脱离父母的视线,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设计生活,也有能力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生活。
艾不多不喜欢读书。他想,这世上有适合读书的料,自然就有不适合读书的料,这也是平衡之道。他经常在课堂上打瞌睡,不是他想睡,而是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发出的酣畅的鼾声将自己暴露给了老师。老师找他谈过几次话,也找任海燕谈过,没辙。同样的知识点,艾暖儿听一遍就能领悟,还可以延展开去,艾不多听老师讲上三遍,还是不行。“不是我不努力,谁让你把我生成这样,我要是有姐姐一半聪明就好了。”艾不多大大咧咧地和任海燕顶嘴,任海燕苦笑。
艾不多喜欢的是画画,从小就喜欢,随便捡块砖头就在泥地上画开了。他找爷爷要零花钱,跑去园林路上的旧书市场买小人书,艾暖儿看上面的故事,他照着图样画画。
艾青平买了辆轮椅,把艾祖成从医院推回来,累出一身汗。艾不多帮着将爷爷抬上床,老人身上凉沁沁的。奶奶熬了稀饭,不肯自己先吃,凉了一小碗慢慢喂爷爷。两人年轻时喜欢拌嘴,为开窗还是不开窗都会吵上一架,现在却是都磨平了棱角,像一只碗里温吞的两个汤圆,软软地依偎在一起。
夕阳慢慢从窗外摇落,屋里也凉下来。任海燕按开灯,艾不多喝下两碗稀饭,又吃了个馒头,抬头看钟,七点一刻,“姐怎么还不回来?”
“可能老师拖班吧。”任海燕将剩菜清在一个碗里。艾不多盯着窗口,从那里可以看到小院的铁门,忽然想起来,“今天有个女的问这里有没一户姓艾的人家。”他抬高声音,“爷爷,你知道这里还有没有谁家姓艾?”
一会儿,里屋传来奶奶的声音,“就咱们家。”任海燕停住手,“你没问问人家找姓艾的有啥事?”
“我没问,问那干吗,有病啊。”艾不多咕哝一句,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拿了书包、台灯出来。
“在你姐屋里做吧。”“姐不也要做作业。”“她还没回嘛。”“再晚也会回啊。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啊。”艾不多在饭厅桌子上铺开书本,抬头盯着窗口又望了一阵。院子里已经黑透了。
家里有三房一厅,以前两个孩子睡一间,后来大了,不方便再住在一屋,就爷爷和艾不多睡一间,艾暖儿和奶奶睡一间。任海燕洗完碗,在沙发上铺开垫絮床单,艾不多瞥见她拿的艾暖儿的枕头,“我要睡客厅。”任海燕瞟他一眼,没搭话,手里也没停。
“我要睡客厅!”艾不多声音有些大。任海燕停住手,扭过头来看看他,“为什么?”
“我喜欢!”
“你喜欢掀被子,现在夜里凉,让你姐……”
院子的铁门响了一下,艾不多立马蹦起来,叫着“姐”打开客厅的门,是艾暖儿。艾不多帮她取下书包,从厨房里端来饭菜,艾暖儿要去厨房里吃,艾不多一把将她按在凳子上,“就坐这,正好帮我看看作业。要不要煎个荷包蛋?”艾暖儿摇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老师拖堂了?”艾暖儿还是摇头,埋头吃稀饭。
艾不多三下两下写完作业,悄悄调换了枕头,躺在沙发上拿了画板涂鸦。最近他喜欢上了漫画。任海燕进进出出好几趟,拿眼睛直瞅他,他装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