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小染已经八岁了。四年的时间,一千五百多天啊,说长很长,长得令失去女儿的麦子望不见每一天太阳跳进海里的样子。四年的时间,说短也短,转眼就过去了。麦子用四年的时间把自己泡在注满眼泪的腌缸里,把自己腌成了一个半老徐娘。而实际上,麦子才三十四岁,这是一个女人最有风韵的年龄,可是,麦子却已经未老先衰了。
不过,未老先衰怕什么,枯木逢春还能重新发芽呢。麦子想,自己怎么样都不要紧,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小染。现在,小染找到了,她就坐在麦子的车子里,脸上的“小苹果”已经熟了,红透了,尽管看上去“苹果皮”有些粗糙和开裂,但“苹果”依然睡得很香。后视镜里,“苹果”的头歪着,嘴角流出一滴又一滴的口水来,鼻子里跑出来的鼾声一丝一丝地冲进麦子的耳朵里。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小染!
可麦子却高兴不起来。从杭州来岭北镇的一路上都有血迹,麦子每摇一下方向盘,血就滴一下,在这条弯来绕去的路上,她不知道摇了多少下方向盘,她的血也就一滴又一滴地洒着,都是从她心上流下的血。
是啊,麦子的心怎么会不流血呢?痛失孩子苦寻四年,尝遍人间苦痛,而如今孩子寻到了,却依然让她心如刀割。
四年前的大悲,一个月前的大喜,有时大喜与大悲仅一线之隔,就像一台织布机上来回穿梭的梭子,一会儿飞到左边,一会儿飞到右边,而这左边或右边就是地狱或者天堂。现在的麦子又走向了地狱,燥热的心里阴冷一片,血流满地。
麦子带着女儿小染去医院几回了,生理医生看了,心理医生也看了,什么毛病都没有,可女儿就是不吃饭。事实上,小染不仅是不吃饭,她天天傻乎乎地坐在麦子家里的地上,除了睡觉就是哭,睡觉是因为哭累了,而哭时总是眼泪鼻涕一起飞,飞着飞着便飞到麦子的脸上,麦子的心上,于是麦子也跟着哭,两个人的眼泪弄得屋子里一片潮湿,一片黏稠。小染喊着,还我妈妈!我要妈妈!小染一直这样喊着哭着,麦子的眼泪便更加汹涌地喷出,就如一股刚出地面的喷泉一般,无止无休。
麦子记得,最初的喷泉不是现在这样的心情,那是一种狂喜,喜极而泣。短短一个月,泉口还是同一个,但喷涌而出的泉水已经完全不同。现在是一种痛,心如刀割的痛。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因为小染瘦了一圈又一圈!
于是麦子带着女儿小染重返岭北镇。
从杭州出发去岭北镇虽然只要两个多小时,但道路却曲曲弯弯,很不平顺。这样的山路感觉有太多的危险,至少初次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车子沿着石壁水库的边缘盘旋而上,从车的挡风玻璃望出去,几乎没有一段路是开阔长远的,总是很紧促、狭窄、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的意思就是眼光放不长远,是,在这条路上是永远看不远的,哪怕你想看远也不行,因为前面挡着一座又一座的山。你只能在山的尽头突然转个弯,转九十度的弯,甚至一百八十度的弯。就像生活一样,有时你必须学会这样的转弯,因为这样才不致使人撞得头破血流。
后视镜里的小染,脸蛋上爬满了小蚯蚓走路的痕迹。小蚯蚓在小染回到城里后就一直在她脸上爬啊爬。它们从两口清澈的深井里爬出来,一直往下爬,爬出一条又一条的路,有时是羊肠小道,有时是高速公路。它们把她的眼皮弄得鼓起来,鼓成一双青蛙的眼睛。这只青蛙每天都会张着嘴,呱呱地叫,青蛙的叫声让麦子想起小学课本里的一篇课文:《小蝌蚪找妈妈》。
一个月前,这张脸还是一个苹果。麦子找到这个“苹果”时,“苹果”正与一对老夫妻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麦子说:“孩子,妈妈终于找到你了,快跟妈妈走!”麦子的话刚掉到这间简陋的房子里,“苹果”就被吓了一跳,大哭起来。“苹果”看见两只魔爪伸向了自己,把自己紧紧地抱起来。而更多的魔爪伸向了桌边的老夫妻,有几只魔爪发出了严厉的声音:不要动!
其实两个老人根本就不曾动过,因为他们不会料到,自己好好吃着饭,会突然闯入这么一伙人,居然还把他们带到了城里的派出所。当然,那其实不叫带,应该叫抓。难道吃饭也犯法吗?
就在这条蜿蜒的路上,那个老太太曾经昏过去两次。每次昏过去前,她都把喉咙撕成碎片,碎片里夹杂着许许多多关于“苹果”的声音。然后“苹果”就哭,不断地喊着“我要妈妈”,她叫那个比麦子大十几岁的老女人妈妈。这样一来,麦子的眼泪也洒在了这条蜿蜒的路上,自己的女儿居然叫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妈妈!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那时,小染与麦子一辆车,两位老人在另一辆警车上。两辆车满载着沉重的哭声和眼泪一路吼着跳着甩着头扭着屁股,用一种狗刨式的泳姿,兴奋得发狂般地游到了杭州,游进了杭州城东派出所。
不过,很快,两位老人就被释放了。在一个太阳泼着辣油的中午,一群人突然来到了派出所。他们齐齐地跪在派出所门口,还有大院里。这些人都来自那个叫岭北镇的地方。岭北镇有个村子叫岭北周村,整个村子的人现在都跪在派出所的空地上。他们请了村里学校写字最漂亮的老师写了一封求情书,并在上面按了一个又一个、一排又一排的红手印。警察对麦子说:“你知道这么多红手印意味着什么吗?红手印的意思就是他们可以担保,担保两位老人,不是人贩子!”
那么人贩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