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宁夏,比钱小门迟几年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我从来都叫他钱小门,不叫他哥哥。后来走出半步村,到了大都市,我才知道有许多女孩子都叫宁夏,甚至电视剧的主人公都喜欢叫宁夏。虽然这些人都和我一样,不是在宁夏出生的。总而言之,这名字实在太俗了。
我奶奶是麻阿婆,我小时候管她叫麻娘。我奶奶死的时候,把我托付给钱小门的爷爷,钱老爷子,让他送我到外面读书。钱老爷子答应了,我奶奶就死了。
我奶奶说,钱老爷子是个坏人,虽然在半步村,所有人都敬重他,很多人都怕他,但我奶奶说,没有人知道他底细,要数罪孽,钱老爷子用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奶奶说,她死了,这些往事就会随风飘走,没有人再会去提及,也就没有人会知道,像一个被尘土封埋的瓮子,永远合上了嘴。
在我奶奶死之前,很多人都会在不同的时间来到我家的破棚子,在帆布椅子上躺下,让奶奶给他们掏耳朵。在这个时候,他们就都歪着头,眉头一蹙一蹙的,口水都流了下来,甚至口中发出轻轻的呻吟声。我奶奶对耳朵的理解,就如同盲人对于黑暗,聋子对于寂静一样。她能够闭着眼睛分辨出十九种不同的耳朵类型。她似乎有两条触须,可以触摸到耳朵的每一个细小的部分。一个小小的耳孔,对她而言便是一口大水井。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水井中不停地捕捞和清理,她会认真对待耳朵中的每一处凹凸,把握好力道和尺寸。什么地方应该用力,什么地方不该触碰,她都了然于胸。耳朵掏完了,奶奶会冲着顾客的耳朵吹上一口热气,叫一声好了,意思是说你应该付钱了。
半步村三百多户人家,最经常光顾我们的生意的,是何数学,一位数学老师,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几乎全村的人都叫他何数学。而唯一从来没有到我家掏过耳朵的人,是钱老爷子。也是钱老爷子,在我奶奶死的时候,握着我奶奶的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钱老爷子这个举动,让我更加相信奶奶的话——他一定做过对不起奶奶的事。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钱老爷子和我奶奶在路上相遇,总像两个陌生人。按我的理解是:因为钱老爷子讨厌何数学,所以不来掏耳朵。
而何数学经常光顾。几乎是每一个周六的下午,何数学都会准时出现在巷口。他开始是走路,紧贴着墙边走,双手做一个扶墙的动作,随时准备摔倒,一双近视的小眼睛一闪一闪,怎么看都像一只老鼠。他的铜牙,他这些动作都成了学生取笑他的材料。每当他走在路上,同学们都会跟在后面模仿他的动作。后来何数学骑着一辆破单车,每到一个拐角,他都会停下来,打铃,铃铃铃,然后探出头看一看,再上车继续走。可以说,何数学总是在一片嘲笑声中出门,又在一片嘲笑声中回家,连他的学生都看不起他,因为他到了晚上就怕黑,不敢出门。何数学的房子有两重铁门,窗子安装了铁网,都是生锈的破铁,不堪一击,但门窗的防护就像一个茧子,能使他在屋里睡得安稳。
我奶奶却对何数学非常好。何数学对掏耳朵都十分害怕,但又十分喜欢。我奶奶总会哄着他,和他谈他的玉米地、甘蔗林和他学校里的学生,谈得最多的是钱小门。几乎是每一个星期六下午,何数学都会在我家棚子的椅子上睡着,睡得十分安详。我奶奶经常心疼地看着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此时在她眼中似乎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我也曾在他熟睡的时候看他,心里也想,如果何数学不是这么胆小,他确实很帅,甚至比钱小门还要帅。何数学每次醒来,总是怯怯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阿婆,我……我又睡着了!影响您做生意,下次……下次您一定要叫醒我。”我奶奶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周六下午,基本上没有其他的顾客(我一度怀疑是何数学的缘故,人们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掏耳朵)。这时太阳偏西,照进我家的棚子,何数学便慌慌张张骑上他的自行车,趁着天还没黑,赶回他的小屋。在路上有两只大白鹅朝他叫了两声,他没敢用眼睛去看。
2
小学五年级,钱小门扬言要把何数学抬出去,扔到碧河边去。
“何数学去偷看钱小门他娘洗澡,钱小门要把他扔到碧河里。”这话很快就传出去了,除了何数学本人之外,没有人相信,校长不信,主任不信,同学也都不信。所以,与以往的谣言不同,人们对这话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只有何数学知道钱小门能这样干,也知道钱小门为什么要这样干。何数学知道钱小门那时手下已经有二十多人,虽然是一群小孩,身高还够不到他的肩膀,但他知道二十多个人对钱小门言听计从,假如要把他抬出来扔掉,那是绰绰有余。他只能在被窝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应该不会的。
但这一天凌晨,钱小门撬开何数学的门,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一群人把他举高,一直抬到碧河边。何数学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转了一圈之后,他被扑通一声扔下去,周围响起一阵欢呼。那时秋天刚过去,冬天的雪还没下,但河水冷得跟黑色的鬼一样,何数学游泳的技术又非常差,折腾了半天,才爬上岸,险些淹死。他在岸边喘息着,坐了很久,担心钱小门他们回来找他,于是滚进了岸边的草丛里。他能够直起身子走回家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把衣服上滴下来的水都照得像珍珠一般,路上遇到村里的人,他直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
何数学在家里躺了一个月,才晃荡着去学校上课。此事发生以后,半步村又热闹了一阵,对于正愁没有闲谈题材的人们,这无疑是一场及时雨,所有人都开始留意这一个叫钱小门的小孩,也开始知道什么叫马贼的儿子。
但这件事之后,我奶奶就不让钱小门踏进我们家门。
“钱小门,你别进来!你出去!你以后再别来了!”
“我偏要进……好好,我出去!”钱小门开始以为我奶奶在开玩笑,后来看到她黑着脸,站了起来,双手叉腰,他便把身子一缩,逃了。
其时,钱小门带着关多宝,经常为非作歹。他们自己烧制了迷香,进山打野猪,把整个村子的大人都惊动了。十几天过去,他们居然拖回来了一只大野猪,但每个人都像刚从非洲回来,又黑又瘦,满身泥巴,见到白米饭就狼吞虎咽。
那几天,村子里到处都是野猪肉的香味。数日之后,人们才发现地里的庄稼和甘蔗都被野猪群踩得一片狼藉。野猪开始报复半步村的人,一个月间,野猪已经伤了两个人,它们守在庄稼地里,没有人敢下田去。
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钱小门。钱小门也吓得不敢出门,一直等到钱老爷子把珍藏多年的两把土枪拿出来,在众人面前交给钱小门,钱小门才找回他的威风。有了土枪,野猪很快被赶跑。这一次杀了很多野猪,钱小门带着他手下的小鬼头,挨家挨户地派发野猪肉。连续一个月,野猪肉成了半步村的主食。
就在那一次,钱小门来到我家的棚子,叫我的名字。我探出头,他向我招手。我出去了,他从背后掏出一根黑色的东西,对我说:这是野猪背上的毛,别小看它,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猪,也没见过这么长这么硬的毛,送给你。
其实我并不喜欢猪毛,但还是接过来,转身进了棚子。进了棚子我才想,刚才应该说谢谢的。
3
那时我还小,不懂得送野猪毛在半步村代表着什么,一直到钱小门送我那面镜子之后,我才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
很小的时候,我就总感觉钱小门会死。我想,他死会是什么样呢?反正说不清楚,总之,我觉得他会死。不是人总会死的死,是另外的死——天可怜见,我丝毫没有要他死的意思。但他每次站在我的面前,我总感觉到死亡的气息,仿佛面前就站着一个死人。而我觉得我奶奶一定不会死,以为她会一直这样给人家掏耳朵,以为她会一直在大榕树下的木桩上坐着,看着夕阳一点点改变周围事物的颜色。但是钱小门还没有死,我的奶奶却死掉了。
但在死亡没有来临之前,没有人相信自己会就这样死去;就如我没有离开半步村之前,我也不相信自己就能离开半步村。
那一天我不小心,牙齿把舌头咬了,流了点血,在漱口。这时一阵银铃声响起,透过水盆上写着“农业学大寨”的镜子,我看到一辆马车,还看到钱老爷子和钱小门。我心头咯噔一声,很响。是的,我猜得没错,他们终于要送走我了。
钱老爷子很慈祥,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将我带上了马车。他告诉我,马车会送我出村,在三里朴再转一趟牛车,就能到外面去。他摸我的头发的时候,我也去看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已经白了。我想,有一天我也会白了头的。头发由黑到白要多少年呢?
他们跟在我后面,走了很久。我问钱小门,你要不要跟我出去?
钱小门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他说,外面有马贼。他的回答有点傻乎乎。
你怕马贼?
他又摇了摇头,不说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很想告诉他真相。但我只能说,钱小门,别听他们的,你不是马贼的儿子,你又不姓马。这世界没有马贼。
大风吹起,崎岖的山路上,黄沙弥漫。
我很想告诉他,他的父亲不是马贼,他不姓马,也不姓钱,他姓何。他爹就是何数学。
但我答应过我奶奶,一个字都不能说。
钱老爷子给了我钱,那是一个惊人的数目。我记得我奶奶的叮嘱:无论那老家伙拿多少钱给你,你都要全部拿,那是你应该得的,也是我应该得的。你拿走了钱,就是减少他的罪孽。
马车终于把我送走了。我出了这个山谷,离开了半步村。我想,钱小门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一直瞧不起的那个人,就是他父亲。我想,他不可以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但总会知道的。知道又怎么样呢?
我怀念这个小山村,怀念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山猪肉的味道,这是城市里的肯德基和麦当劳永远不可能知道的美味。是的,我应该怀念它,那些说话漫不经心的老人,那些在大山里悄悄发生着的故事:钱书琴是如何由一个美人儿变成一个关在石屋中不穿衣服的疯婆娘?何数学在害怕什么?钱老爷子为什么有那么多钱?
这大山里面,到底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4
如果你有看报纸的习惯,你就知道在我出生之后,半步村曾经被洪水淹没过。那一张报纸,我奶奶帮我保留着。报纸上的新闻,不是报道洪水淹没半步村,而是大力表彰因公殉职的村书记。村书记姓马,是一个书呆子,有时爱发愣,喜欢研究《易经》。
但钱小门告诉我,马书记似乎有点怕他爷爷钱老爷子。钱说,他有一次惹了事,把粪便扔进了医院的太平间,砸到医院院长的头,于是马书记敲开了他家的门——
“钱老爷子,身子骨越来越硬朗了!”马书记满脸堆笑。
“托书记的福,马书记领导有方!”钱老爷子端坐在椅子上,说话不冷不热,“你今天该不是来找我这个闲杂人侃大山吧?”
“什么闲杂……半步村哪个敢不尊重您……不过今天我来,是来找小门的。”
“又惹事了?”
马书记听他这么一问就来劲了。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叹了一口气:“我怕这孩子以后会成为我们村一条大毒蛇!”
“咦……这就不对了!像您马书记,在这半步村,你放个屁谁都得嗅三口,您就是这村里的龙;要是钱小门能成这里头的蛇,那也是天给他的,就像您这书记的位子是天给你的一样……”
马书记慌忙打断他的话:“钱老爷子这话可千万别这样说!我整天都为这村子绞尽脑汁,把黄赌毒都挡在村子的门外,就想着如何实现半步村的四个现代化建设,当牛当马,哪来的龙啊!”
钱老爷子:“您话都说成这样了,做牛做马,我这老不死的还有什么话说?”
“不是的……这是为人民服务!”马书记急了,站了起来。心想,怎么说了老半天还和这老不死的说这些,一点都没提到正题上。
正想之间,钱老爷子又说了一句要命的话:“亲爱的马书记,你天天都在为人民服务,为什么全村的大多数人民还住矮土房,村里最富有的四家人也只是两层的毛坯房,就只有您新盖了三层的房子;人家都养狗,你家里却养了一条海鱼,真是好兴致啊,要是外面知道了,你还能不是龙吗?除了龙,谁还能养得起海鱼?”
马书记一听脸都白了,吞吞吐吐说:“总得……总得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是建设四化的需要!养鱼是因为我的小女儿喜欢,她经常到水箱里一起游泳,和鱼建立很深的感情!”
钱老爷子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马书记,您……”
“钱老爷子,您就别对我用‘您’了吧……听着心里别扭。”
钱老爷子一笑:“我想问马书记,今年多大年纪了?”
“四十九岁。”
“那我有多少岁了?”
“您应该八十有几了吧。”
“你说我门前这棵树有多少年?”
“听说已经有两百多年了。”
钱老爷子点了点头,继续说:“那后山上最大的那棵呢?”
“据说有一千多年,具体不大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