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牌局搅散了以后,还不到十点半,许多人都到桥那边的台球馆里玩了,也有人趴在水关桥的石栏杆上呆望。春天的阳光格外干净,照在哪里都是温温和和的,都是晶晶亮亮的。河边的树上,麻雀和白头翁忙忙碌碌,就连河里的鱼,也开始打水花了。
长毛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有事回家,而是落在人群里,不显山不露水地听声。长毛只是听声,听张家长李家短的,这个发财那个倒霉的,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一般不发表意见。他是属于心里有数的人。不过,对于自己,他早就拿秤称过了,自己的斤两他一清二楚。他还能干什么?老婆彩虹,在家做月子,天天搂着才二十多天的粉粉嘟嘟的女儿睡大觉,家务活都叫母亲做了。长毛没有事,就到富有超市里,踏踏实实看小牌。其实,长毛就是呆在家里,就是不看小牌,也是灯草不拿,油瓶不扶,家务事一点都不干的。家务事不干,是鱼烂沟村男人普遍的习惯,不出去打工,可是长毛自己的决定,要知道,村里好腿好脚的男人,不是做生意,就是打工去了,只有长毛窝在村子里。长毛不是不想干,他也出去混过,比如买了设备帮人家通过下水道,到港口码头扛过大包,上船打过鱼,石英砂厂砸过石子,也帮人家找过狗,这些都混不了几个钱,有一回还无端地被人捅了三刀,在医院里花了几千块。他在心里算算账,就打电话给老婆彩虹,说不想干了。彩虹在电话里说,我就知道你,你怕我跟哪个男人跑了不是?要回来就回来,在家也饿不死人!长毛心想,叫你说对了,我在外没人疼,没人管,累死苦死了,让你在家花花水水过痛快日子啊。但是,长毛嘴上却不承认心里想的,说,你又乱说了,我还能对你不推心?我就是觉得,我不是能在外面混事的人。就这样,长毛回鱼烂沟村了。一年多了,长毛再也没出去过。长毛三十多岁,眼看着就要数到四十了。长毛在心里冷笑,说,我都快四十了,就像做了一个梦,一觉醒来,就四十了,再做一个梦,就老了,还能做几个梦呢?算了,看几年小纸牌,混混,玩玩,再把小霞钓上手,就心满意足了。
长毛想钓小霞,不像三巴想搞王花那么急吼吼的。长毛知道,这种事急不得。
富有超市又有人吆喝着要看牌了。长毛听到了,但他不为所动,要是平时,他早就凑过去了。今天他就决定不看了,因为已经赢了钱,再看,说不定就要输。赌钱场上有些规律,你不信还不行,先赢后输的事经常发生。
长毛不想看牌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要再问问富有,搞木板厂的事怎么样了。
富有在不久前跟他说过,想搞个木板厂,规模大一点。长毛说,唔,搞木板厂,能赚大钱。富有说我搞木板厂不要你出资,就想请你帮帮我,做我的副手,跑跑腿搞搞业务,主要负责采购木料。长毛听了,当时就答应了。可一晃下来一个星期了,还没有一点动静。
长毛望着天,想着,富有真他妈有钱,要搞木板厂了。搞木板厂的投资,可不是三万五万能打得住的,至少得十多万,再加上采购木料用的流动资金,没有十几万现金,谁敢动这个心思?再说了,就是敢动这个心思,没有三头六臂,也对付不了各路神仙啊。长毛就打心眼里觉得富有真是个人物。
长毛正要去找富有,碰到回家换了衣服、又杀回来的三巴。
三巴肚子里还憋着火,他劈头盖脸地说,长毛你赢了多少?
百把块钱。长毛说。
长毛你行,你没有一次不赢钱的,多的百把块,少的三五十,哪个还敢跟你看哟!
长毛说今天也不是我一个人赢钱,今天三吃一,小霞和王花都赢。
她两人加起来才赢十块八块的,比你差远了。
我今天手性。长毛说。
三巴说,我就知道我今天要晦气,我一大早过来,就碰到香草那个晦气的女人了,她满脸发青,走路都并不拢腿了,夜里肯定没干好事,肯定和陈富有一腿,我要不是碰到她,我就不会输了!
长毛说,输就输了,就不要怪张怪李的了。
三巴说,你以为我是你啊?我有屁钱啊?
长毛说,那你再去看,他们又赌了。
又赌啦?怎么不带我?都是谁啊?我看看去。
长毛也跟着三巴走进富有超市。富有超市里的小纸牌果真又看起来了,除了王花和小霞,香草也坐上去看了,另一家是打鱼的阿华。
三巴说,阿华你像不像话,我都输百把块钱了,这是我的窝,让开!
阿华看着他被富有打肿的眼眶,说,我要是不让呢?你一个青眼泡不够,还想再画个绿眼眶啊?
三巴打肿脸充胖子,说,莫非你阿华也敢打我?你要敢打我算你有肿——绿眼眶怕什么啊,绿帽子我都不怕,有本事你弄顶绿帽子让我戴?
三巴的话没一点分寸,伤着了长毛。王花便心里发笑,她偷偷看一眼长毛。长毛的驴脸上,还是没一点表情。
阿华说,你说话注意点啊,别以为你光棍滑条一个人,我就真不敢打你?
你没长那颗狗胆!
眼看阿华和三巴又要动打,收银台那边的富有说话了。他说,阿华,你让给三巴。
阿华听富有的,虽然不愿意,还是让给三巴了。阿华说,我是看我富有哥的面子。
三巴屁股一歪,就坐上去了。
王花说,三巴你都输一百多了,你还有钱输啊?
三巴眼睛一竖,说,王花你说这叫什么话?我三巴什么时候赌过空账?我要不是口袋里五千块钱刚贷出去,我连天连夜都跟你玩!
王花本来是套套三巴有没有钱,没想到让他一句话噎得难堪。王花就咧着大嘴,不计较地一笑,说,我们不来空账啊。
三巴说,有的是现金!
富有超市的小纸牌,又风风火火地看起来了。富有一颗心也安定了。
富有超市里的牌局,不光给超市带来人气,不光给超市带来潜在的客源,牌局本身也有效益——每糊一牌,都要抽一毛钱水,一天看下来,一般要有十几二十几块钱的收入。所以,富有都要想方设法维护牌局的正常运行,有时候,在他的安排协调下,都能有两桌、三桌牌局。
长毛跟富有打一声招呼,掏出钱,买包一品梅,抽一支给富有,自己也点上一支。
长毛说,看看,再凑一局。
富有说,没人呢,下午再看吧。
长毛说,板厂的事,怎么样啦?没听到动静啊。
怎么没动静,富有说,我正紧着手准备呢,我买设备的定金都交了,我跟富安,都商量好几回了,富安想把板厂办到镇上,我想把板厂办在村里。办在镇上有办在镇上的好处,办在村里有办在村里的好处,我都想过了,要是听富安的,办在镇上,他在派出所里有关系,好办事,可我这超市,就没人管理了,要是办在村里吧,交通和办事又没有在镇上方便,所以啊,我这几天,正愁着呢。
长毛说,那你是想办在村里还是办在镇上?
富有说,我不是正在为难发愁吗?长毛你说说看,我这回听听你的。
我也说不准。
长毛你放心,不管办在哪里,我都要请你当我的副厂长。鱼烂沟没有能人了,有点头脑的人都出去了,就你长毛还算有点本事,我放眼望望,能赶上你长毛的人,没有了。你看牌赌钱,十场能赢八场,这就是本事。过几天,到浙江去拉设备,你就正式走马上任。
长毛暧昧地说,你放心,我会好好跟你做的,你的事,就跟我的事一样。
富有听了长毛的话,笑了,两颗门牙亮闪闪的,说,是啊是啊。
长毛觉得富有的笑很古怪,他的回答也很古怪。长毛心里也怪怪起来,觉得不该这样说。
[时光重现]
长毛没有看牌。长毛的老婆彩虹看了。彩虹手气背,输了一天了,现在还在输。长毛在彩虹的身后相眼,看彩虹的牌花不见好转,就说,现在都十点多了,我先回了。
彩虹说,你这个晦气鬼,早回早好。
夏天的富有超市里,比别的地方要凉快,再加上牌局,超市里就聚了好多相眼的人,他们听了彩虹的话,都笑了。
长毛走到水关桥上,没有立即回家。他让夏夜凉爽的风吹在身上。他不知道牌局还能看多久。他觉得彩虹不光是牌背,出牌也老出错。彩虹性子急,长毛不敢说她。长毛就巴不得牌局早早散了。可牌局迟迟不散。牌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输家不说散,赢家是不许散的,否则,就是孬种了。彩虹看了一天牌,晚上又看到十点多,中午只泡了一块方便面加两根火腿肠,晚饭到现在还没吃,长毛就想着,要买点什么,弄碗可口的饭给彩虹吃,不能输了钱就不吃饭啊。长毛就返回富有超市,买了半斤鸡皮、半斤蘑菇和八两肉馅馄饨,回家了。
可是,一直到深夜十二点半,彩虹还没有回来。长毛关了电视,走出家门,又往富有超市走了。从长毛家到富有超市,要走过一步桥,穿过一片竹林,然后,顺着扁担河边的石板路往村西走,从废弃的祠堂门口经过,就望到水关桥了。水关桥这边是台球馆,水关桥那边就是富有超市了。让长毛非常吃惊的是,富有超市关门了,水关桥上也一个人都没有。牌局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长毛站在水关桥上,望着富有超市的大门发呆。牌局散了,而彩虹没有回家。没有回家的彩虹,睡在哪里呢?长毛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长毛早就感觉到,事情早就发生过了,但是,如此切近地、几乎是亲眼所见,还是头一回。
长毛懒散地走进台球馆,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捣台球。长毛站在边上看一阵,他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浆糊糊。
长毛又走过水关桥,在富有超市的大门上听听。富有超市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没有灯光透出来。
长毛想去问问和彩虹一起看牌的王花,或者三巴。长毛想了想,没去问,不是自找难堪吗?
长毛悄悄回家了。
长毛把半斤鸡皮、半斤蘑菇和八两馄饨煮煮吃了,一口也没留给彩虹。
长毛刚吃完馄饨,彩虹回来了。彩虹脸上红扑扑的,她进门就对着长毛笑。
遇到什么喜事,这样笑?长毛假驴假马地问。
彩虹说,我说你是晦气鬼吧,你刚一走,我小牌就好看了,本钱捞回来了,还倒赢了二百多。
长毛故作吃惊地说,牌局才散啊?一直看到现在啊?都快三点啦。
刚散。彩虹说。
长毛明知道彩虹在撒谎,长毛也没有去揭露她。长毛说,你饿了吧?我弄饭给你吃。
吃过了,彩虹说,在富有那里吃了鸡皮馄饨。
第二天,长毛再到富有超市时,富有敬一支绿南京给长毛。长毛接过烟,没有抽。长毛看富有脸上荡漾着古怪的笑容。长毛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长毛走到水关桥上,把绿南京揉碎在掌心里。长毛对着河水说,我日你全家陈富有你敬我一支绿南京还不如敬我一顶绿帽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