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升并不坐,拉过中士说:“小李子,门也认清了,这是你桑老师,这是你师母,看清楚了,你去忙你的吧。你把大哥大随身带着,我啥时叫你,啥时你来接。别跟你那小鸽子玩忘形了,误了我的事。”
中士连声答应,转身出了门。
“东升,啥时候学会变魔术了?”
东升坐下来,“车已经上了牌子,小李子是专职司机。原想买个半旧的上海玩一玩,这一当政协常委,身份不一样了。换了这辆新桑塔纳,耽搁了一个月时间,要不,我怎么会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你们。”
我担忧道:“东升,涉及军队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这话是啥意思?”
“冒充军人,可不是小事。”
“桑塬,你也太小看人了。”东升说,“这种事我怎么能去干?别说现在咱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坑蒙拐骗的事,十年前我也没干过。这个小李子不是假的,车上的军牌也不是假的。你咋会想到这个岔道上!”
妻打圆场道:“桑塬跟你开玩笑呢!那小李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一看就知是个真的。”
东升解释说:“如今这社会,不好混,凡事都得备七八个心眼。有车的人不多是不是;不多,别人心里就不平,交警、公安、保安,专爱找私人车的麻烦,一看咱是农二哥,肯定抡起快刀宰。我的司机是军人,车牌又是军队的,出点小问题,谁敢扣咱的车?”
我还有点将信将疑,“这事就那么容易办?”
“容易?鸡巴容易!我又没个将军舅爷,靠关系咱根本办不成。这是撞在枪口上的便宜,不捡白不捡。铁路局南边伊河路有个兵工厂,做服装的,想用一用围墙外面和大街之间的空地修个店面,对外出售军服什么的,找到我要给个方便。我提的条件就是给个军牌,配个司机。其实,这事能办成算是侥幸,我哪里不明白军队欺不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咱懂,他们要占,我也只能干瞪眼,军工厂不比铁路局,咱懂,不能跟人家耍横的。所以,我才说这事办成是运气。”
我还是不大明白:“你们生产队难道还有土地所有权?”
“鸡巴权。见缝扎针,打擦边球。六十条说得明白,解放后土地都归国有。国家是啥?先前公社大队就是国家。各个单位征地,都和大队签字画押,合同地契就留在大队了。这些地又不是有零有整划出去的,剩下的边边角角,日子一久,都想占了。咱有十几个农民,这地就属于咱。农民活命靠啥?靠地呗。他要盖房,咱不让他盖,闹出事情,官司打到京城咱也占理。国家总不能让咱这十几号农民饿死吧?”
“这里面还真有学问!”我不由得叹道,“这部电话,恐怕也是用这些边角地换的吧?”
东升得意地笑了笑:“我爹在世时,常对我说,精一门手艺,就能吃遍天下。你靠行医吃饭,弟妹靠脚下功夫吃饭,我只能靠地吃饭。一马平川的地,靠的是侍弄,会种瓜得瓜,会种豆得豆,有的家养猪兴,有的家养鸡发。这一圈到城里,什么都不灵了。外国城市还准养狗,这里狗也不能养的。说起生产队,城里人一想,不是鸡鸣狗叫,就是萝卜青,青凌凌。我这生产队,这十八般武艺都吃不开了。开始想着没地了,做别的文章,办过草帽工厂,干两年,草帽不兴了。后来又做茶壶塞儿,又做两年,不灵了,为啥?高压水壶满街都是。想做别的吧,哪有力量和城里人竞争。走投无路,转回来又琢磨这地,没想还真整出点名堂了。那一次在铁路局门口见你,正和铁路局服务公司较劲。他们想修店面,招呼也不打一个,当我张东升是个二百五呀?在这块地皮上混了几十年,绝过食,请过愿,使过绊子耍过横,次次都赢。那边我让人推墙,这边我去找铁路局局长,把当年的征地合同朝桌上一摆,让他看着办。没过几天,服务公司经理去找我了。结果他答应安排我两个远房亲戚到他的公司上班。后来一想,还不解气,就让他们给你安了这部电话。我说你是我们生产队聘的高级顾问,理上就说得过去了。”
妻说:“张队长,桑塬点子还真不少,当个顾问,对他搞研究也有好处。”
我心里暗自叫苦,又不好再拒绝,只是咬着牙白了妻子一眼。
东升说:“弟妹说得对。桑塬提醒我要靠生产队三个字发达,果真就有那个意思了。边边角角的地,总有用完的时候,那时该咋办?梁部长那次去视察,指示我要把目光放远一些,要做城市新农民,把生产队磨成一颗中原明珠。如今我才后悔当年书读少了。桑塬随便一出手,我张东升就变成一个人物了,这才叫能人。”
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只好顺水推舟了:“这是什么话,你我朋友多年,在一个城市,相互照应一下,也该。”
东升眨巴眨巴眼睛,突然伸手捣了我一拳:“谁不想扑腾出点大名堂?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朱元璋打天下,没有刘伯温,行吗?那块地这一两年不准备卖了,没有地还能叫什么生产队,没有生产队咱就当不了典型。当了典型,就能贷来款干大事。我琢磨好了,拆掉我现在队部的两幢两层楼,盖一座农民娱乐城。市里已经答应优先保证这个项目的贷款,我已经让省设计院设计图纸了。等这事办成了,再卖那块地。不管啥时卖,这钱都有你桑塬百分之十。”
“我不会要你这些钱的。”
“咋!”东升瞪起牛眼,“你是不是信不过我?要不我给你留个字据,你这样说话我可要恼你了。”
“张队长,”妻给东升剥了一支香蕉,“其实,你有这份心意也就够了,给得太多,我们怕担待不起。”
没想到东升竟动了感情,喘了几口气道:“我在监狱里,什么恶人没见过?这些年,那些年,什么险恶没见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出狱后这十几年,我苦挣苦挨,为的是什么。我有了钱,还是什么也不是。本来,我打算就这么活球一辈子算啦,你们拉了我一把,党籍问题有人过问了,被冤坐牢的事也有人过问了。没有今天,我就是成了亿万富翁,也是个劳改释放犯。桑塬,你说这能是钱可以买的吗?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如今成了典型、政协常委,才有这个合法洗刷自己的机会。这个机会是谁给的?是你桑塬,我要是忘了这一点,我还是我爹掂球做的吗?”东升呜呜地抽咽起来。
我发现我低估了那几年冤狱给东升带来的伤害。东升这种表现,有极大的普遍性。一个生命的正常流程被扭曲后,只要这生命的细流没有中止,它的力量根本没有消耗掉,一旦时机成熟,它就要以合适的方式显示自己。从这一刻起,我把东升当成一个病人看待了。我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即便要做,也要等我知道了东升全部的心灵伤痕后才能决定。我拍拍他的肩头说:“东升,把肚里想倒的东西都倒出来吧。”
东升鼻子一嗡一嗡,号啕一阵,突然骂道:“操他妈!”
接着,他如泣如诉地讲述起来。他在戈壁滩为了入党九死一生的冒险经历;他在牢里搞同性恋的隐私;他出狱后得到白鹤庄的最高权力时的步步血痕,都使我惊悸。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并不是没见过更深重的苦难。我一直认为,消灭生命并不是最残酷的。我需要一批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东升的经历,放在当代中国,它有极高的典型性。正因为我发现了这一点,我才感到悲凉,他毕竟是我的朋友。
中午吃饭时,妻教会了东升怎样打领带。
妻说:“嫂子读过大学,怎么没教你。”
东升说:“她整天想的就是拔牙,又是‘文化大革命’后期读的大学,咋会日弄领带。我让她辞职开诊所,你猜她怎么说?她说这样可以备个万一。哪里有这么多万一?我张东升总不能老走背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