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供职的区委大院,流传着这么一个顺口溜:赵圆圆的脸蛋,李满的嘴,何康的笔杆,武怀义的腿。赵圆圆是区电视台“威鲁新闻”的女主播,秀色可餐,我敢说很多人是冲着她才看这个节目的,假如她不再主持,收视率得栽个大跟头就不用说了,我们威鲁男人的梦也将变得空空荡荡。李满在文工团说快板书,是区里的名嘴,上过央视,参加过各种曲艺大赛,大奖拿了七八个,牛得很。武怀义就更不用说了,他这个招商办主任,凭着两条飞毛腿和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每年都能给区里跑回上千万资金的项目。何康在新闻办摇笔杆,据说写篇几千字的文章也就是撒泡尿的功夫,你在办公桌上随便拿张报纸就能翻出他采写的新闻。倘若时间久了看不到何康的大作,人们便会猜测他的去向。比如前年,何康去参加市委党校的一个培训班,因为不见他的稿子,不知情的人私下里就议论开来:有说他调到市政府办公厅去了,有说他下去当了乡长,还有一种更离奇的说法——说他到省城给袁副省长当秘书去了,等等。不中听的话自然也有,说他在下乡采访的路上给拉煤车撞了,成了个植物人,手不能抬、脚不能移、身不能动,硬撅厥地躺在床上让妻子于琴侍候,再不能舞文弄墨了。
这四个人,我最熟悉的是何康了,他是我的医专同学,也是我要讲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毫无疑问,何康是我们威鲁区家喻户晓的名人,不过,作为他的老同学,我太知道他这个名出得有多艰难了,摇笔杆可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轻松,甭说撒泡尿的功夫出篇文章,有时你就是熬上几宿怕也憋不出半个字来。比如何康眼下接手的这个活儿,就把他累得够呛,这不是那种豆腐块式的新闻稿,是大掌柜亲自点名要他写的解说词。我们威鲁的区委书记叫谢高峰,区委大院的人们暗里都把他称作大掌柜,区长王宗平则被叫作二掌柜。大掌柜派工,说明领导对这项工作高度重视,所以领任务时何康就有点受宠若惊。事情大致是这样的:本年度的全市经济促进会即将召开,确定每个县区观摩检查半天,市委办要求指派专人进行解说。这是本市今年的大动作,各县区都不敢怠慢,威鲁自然不例外,领导们大会小会开了若干次,做了种种周密安排,解说词的撰写即是内容之一。同事们很快知道何康揽了个硬活儿,看他的目光就有些躲闪,复杂而暧昧。
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何康终于完成了洋洋洒洒万余字的解说词,他把它打印出来,摊在写字台上是厚厚的一沓。写材料就跟做爱一样,是会让人精疲力竭甚至虚脱的。现在的何康就是这种感觉,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身上似乎没一点力气了。良久,他麻木不仁的视线触到了什么,并移向了放在书架上的那个桃核罗汉雕。这桃核雕,是岳丈大人托他保管的,褐色的外壳上刻着十八位罗汉,各持相应的法器,降龙伏虎,神态各异。周围环绕着山石树木,香炉洞府,坐鹿戏狮,可谓“密不透风,疏可走马”。何康觉得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桃核的线条本来杂乱无章,经由雕刻者大胆想象,精打细磨,就成了让人爱不释手的艺术品。岳父当了半辈子会计,最大的爱好就是收藏。这核雕老人自然喜欢,但他去市里的文物市场咨询时,人家却告诉他这是赝品,并不是明代的真古董,市面上几百块钱就可以买一对。岳父不甘心也不死心,把桃核雕交给了何康,让他将来去省城或北京出差时,找个专家好好鉴定一下,到底是不是赝品。何康满口答应,但每次去省城送稿子,却并不带上这桃核雕,岳父问起,他也只说忘了,其实是不舍得交还。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个晚上讲起。
于琴进书房送水时,见何康闲了下来,亲昵地一笑,也没说什么,跑去冲了个澡又返回了。何康这才发现她只披着一袭纱巾,里面他熟悉的内容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他不由冲动起来,也去冲了个澡。他们的孩子在私立小学寄读,周末才回家,这让两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畅游。何康再回了卧室,见于琴早书本似的打开在床上,他怔了一怔,觉得身体哗地一下涨了潮,有些不能自持了。自打过了三十,于琴身上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酿好的酒,无论藏得多深,香味也会憋不住地渗透出来。身体与身体立刻胶着在了一起。何康感到下面的女人,像久旱的庄稼地等到了雷雨,一下子就有了生机。或许是太忙太累,这几年,他有点疏于料理这块田地了。现在,他努力且快乐地耕作着,并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勤奋一些,再勤奋一些。于琴已经迷乱地叫起来,声音云里雾里的,也不知在喊谁“主任”。
“喊谁?”何康觉得妻子有点不对劲,不由慢了下来,小心地问,“你到底在喊谁?”
“傻瓜,喊的就是你呀。”于琴喃喃地说。
“不是吧?”
“怎么不是?”于琴忽然格格格地笑了,“我就是喊你,喊你主任,何主任,何大主任。”
“何、何主任?”何康彻底停顿下来。
“你呀你,”于琴探手摸了摸他那个愣头愣脑的东西,“过不了多久,你不就成了何主任?”
“你怎么知道?”
“领导那么器重你,”于琴说着,又动了他一下,“过不了多久你不就能提了嘛,你说我能不叫你何主任?”
何康顿了顿,忽又变得狂放起来,像一匹奔腾在肥美草原上的骏马。
事毕,于琴满足地沉入了梦乡,何康却睡意了无,在暗黑中搂着妻子,心里说不出的内疚。说实话,结婚这么多年,他欠于琴的也实在太多了。白天开会或下乡采访,忙得不见影子,晚上回了家又急着赶稿子,他能给她的也就是一个沉默的背影而已。这背影,用于琴的话说,曾经像老家院子的黄土墙一样厚实,让她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觉得以后的日子有了莫大的依靠。可婚后,他却帮不了于琴什么忙。于琴这几年最上心的事就是评职称了,她在防疫站工作,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去年评副高本来是煮熟的兔子跑不了啦,哪料快到手的名额却给一个女同事抢走了,这个女同事业绩平平,但她有个当局长的老公。于琴又气又急,让何康也帮着活动一下,再想办法把这个名额夺回来。何康一向清高得很,一听就犯了愁,他知道自己没这能耐,但样子还是得做做——就冲他这态度,结果可想而知。于琴觉得委屈,说你要也有个一官半职,我还能年年被刷?何康不知该怎么解释,耷拉着脑袋,一副犯了错的样子。于琴知道他的脾性,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说今年就算了吧,咱不凑这个热闹了。
睡不着,脑子里的想法便杂草似的疯长,一会儿想着自己会不会真像于琴说的成了什么何主任,一会儿又想着明天见了大掌柜该怎么说,材料能不能过了关。这么多年,他写了不少新闻稿,不管是几百字的消息还是几千字的通讯,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但这样的解说词,他却是第一次写,心里确实没底儿。假如过不了关,大掌柜心里肯定会想,这个何康也不过一个银样镴枪头,没有传说的那么神奇嘛。留下不好的印象,还能给提拔重用吗?不能,他不能允许材料出任何差错,就为了于琴评职称的事,他也得努力进步。
这一想,他更睡不安稳了,索性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他开了灯,冲了杯咖啡,打起精神把解说词从头到尾又理了一遍,作了多处修改。终于是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正要回房去睡,脑子里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不对呀,他蓦地想起材料里有多处直提了大掌柜的名字,这妥当吗?一点都不妥,领导会觉得这是你对他的不尊重。他迟疑了一下,赶紧又一处处改过了,加上了称呼,改过后,忽然觉得心里很别扭,很不是滋味,好像吞吃了一只苍蝇。他有点瞧不起自己了,怎么变得这么小心,这样的战战兢兢?这还是过去的他吗?在威鲁,他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大笔杆啊。正胡乱想着,于琴揉着眼窝进来了。
“你不好好睡觉,怎么又起来了?”于琴懒懒地问。
何康没吭声。
“不是都忙完了,还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何康撒了个谎,“脑子里一片虚空,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啊。”
“你一准在想提拔的事。”于琴直截了当地说,“你总不会是担心上不去吧?”
“这事还早着呢。”何康摇摇头,“谁知道什么时候开会研究?我想这干吗?你说我想这干吗?”
“就是嘛,你那么棒,怎么会上不去呢?”
“我看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何康没听出于琴话里有话。
“别说泄气话,”于琴忽然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你行,你不知道刚才你有多棒呀。”
何康这才晓得了什么,他慢慢站起来,揽了于琴的腰回了卧室。二人又有了意思,可还没有攀到最高处,何康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一分神,就觉着爬不上去了,轰地塌了下来。于琴在黑暗中一愣,你累了,还有些心不在焉,睡吧。何康只得老实承认,刚才他是走神儿了。于琴半是埋怨地说,你看看你,这么好的东西你不要,你还要什么呢?肯定又想在进步的事了吧,你呀你,真没出息。说罢,背过身去睡。
何康也强迫自己睡,刚沉入睡乡,又梦见了死去多年的老父亲。父亲坐在他面前,嘴巴翕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这个给了他生命供他上学的乡村教师,一辈子唯唯诺诺,走路都怕踩死只蚂蚁,却不到五十岁就患了绝症。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一天父亲偷看了病历,终于明白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抹了把眼泪,二话没说办了出院手续。那年他刚从医专毕业,每月也就几百块工资,他恳求父亲留下来治疗,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凑起医疗费。父亲摆摆手,康啊你好傻,我得的是绝症,这是个无底洞呀,有多少钱也不够扔。将来我走了,这债你怎么还?后来他才知道,父亲给区教育局的领导打过电话,希望能为自己解决一部分治疗费用,却被一口回绝了。从医院出来,父亲挣扎了不到几个月,就一伸腿走了。
“爹,你有什么话就说呀。”何康见父亲不说话,就叫出声来。
老人家还是临死前那样,瘦得皮包骨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何康叫了一声,霍地从床上弹起来,四下里一摸,黑漆漆的一片,哪有父亲的影子呢。开了灯再看,墙上挂钟的指针还没指向五点,还想睡一会儿,却再怎么也睡不着了。于琴身子动了动,好像还睁了一下眼睛,翻了个身就又睡着了。何康本想跟她说说这个梦,终于还是忍住了。愣怔了一会儿,索性穿了衣服,进了书房,一边抽烟一边发呆。半天,又看到了写字台上的那沓材料,他打了个哈欠,拿起来又看,又看,好像是越来越不满意了。
“妈的,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啰嗦了?”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屋子里的烟味越来越浓,何康打开窗户,感觉外面的风很大,将那厚厚一沓纸掀得哗哗作响,似有飞出去的趋势。他赶紧伸手压住,又探身关上了窗户,桌面这才平静下来。再坐下后,蓦地想起了某本小说里的一个场面——悄姑娘雷麦黛丝抓住床单的一头,开始凌空升起……他心里不由一动,假如这些纸顺着窗口飞出去,他能抓住其中的一张飞走吗?但旋即觉得这个念头有点古怪,他为什么要飞走呢。是啊,为什么要飞走呢,是因为自己承受的东西太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