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何康还没起床,冯国庆打来了电话,问他怎么这时候了还磨蹭。何康以为解说词有了消息,赶紧问,那个材料过关了?那头的冯国庆冷冰冰地说,看是看了,但书记还没最后定下来,这事你再等等吧。何康心里就有些沮丧,那,您找我什么事?冯国庆说,昨天下午我就让张阳通知你随我一起去石井镇开会,你不知道?
“这个,”何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一点都不知道。”
“没人通知你?”冯国庆好像愣了一下,“好了,先不说这些了,你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我在大院等你,七点半前我们务必赶去。”
何康看了一下表,都快七点了,胡乱擦了把脸,也没顾上吃于琴为她煮好的面,便匆匆往区委大院赶。
正是晨练的高峰,街道两侧舞剑的,踢键子的,做操的,扭秧歌的,五花八门,好不热闹。偌大的县城连个公园和体育场也没有,想伸伸腰踢踢腿只能在街头了,前几年区政府还有过这样的打算,后来可能是因为资金吃紧,不得不搁置到一边了。在区里的各种会议上,领导们的口头禅是,全力以赴保工资。但是工资发放也成了问题,企业该垮的垮了,该引的引不进来,到哪里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机关大院的首脑们急了,口口声声招商引资,可引资又谈何容易。何康觉得这有点像童话里的饿汉,指望着天上突然掉个馅饼下来。当然,这念头也只在他心里偶尔冒个泡而已,绝不敢公布于众。
赶到区委大院,见冯国庆那辆帕萨特早停在了楼下,这车接回没多久,新崭崭的车屁股在阳光下明晃晃地闪烁着,丰满而性感。车子一侧,丁冬正和司机立在那里吸烟,也不知后者说了句什么,丁冬下蛋鸡似的咯咯咯笑出了声。何康走过去,丁冬一回头看到了他,脸上的笑骤然凝住了。何康也觉得别扭,心说他怎么来了,冯国庆不会是通知了两个人吧?按照以往的惯例,新闻办的人随领导下乡,多是单枪独马。也就那几个人,资源配置要合理,要不然临时有了别的活动,怎么应付得了?
“小何你也去?”丁冬先开了腔。
何康心里不舒服,却还是没事人似的说:“冯主任催得紧啊,我还没起床呢,他电话就打过来了。”
“冯主任?”丁冬狐疑地望着他,老半天嘟哝说,“可是,昨天下午张主任就通知我了。”
何康心里骂了一句,这什么狗屁事啊,乱七八糟的。正想着,冯国庆夹着包匆匆出了楼门,扫了他们一眼,便忙着上车。丁冬赶紧开车门,还伸手护住了门边,都赶得上宾馆的服务生了。冯国庆冲他点点头,正要关门,见何康还立在一边,一拉脸说,还磨蹭什么,上车吧,谢书记早赶到石井镇了。何康和丁冬就挤上了车。冯国庆忽又记起了什么,说,电视台的人呢?正要摸手机,电视台的小郭急匆匆地赶来了。冯国庆没好气地说,你们台长当得不耐烦了是吧?回去转告他,你和他各罚半个月工资。小郭脸立刻红了,嗫嚅着说,摄像机出了点故障,刚修好。
冯国庆一瞪眼:“亏你还说得出口,早干什么去了?”
小郭脸红脖子粗的,不再吭声。冯国庆又瞪了他一眼,冲司机摆了摆手,说,走吧。
车子像插上了翅膀,几乎是眨眼间就飞到了石井镇。
进了镇大院,冯国庆先往方明的办公室去了。何康他们也下了车,在院子里候着,说些天高云淡的话。
方明是这个镇的书记,也是何康父亲的学生。还没调到新闻办时,何康在他手下干过两年,现在想来,就是这两年改变了他的命运。最初,何康和于琴都在镇卫生院工作,院长是个枯瘦的老头,医术精湛,人品也好,很欣赏他,有意培养他当接班人。后来老头退了,何康却没当成院长,这个位子被卫生局长的外甥接替了。何康心里觉得委屈,一直想找个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正琢磨着怎么调走,方明到石井镇当了镇长,听说何康在镇卫生院工作,有一天就跑去看他,还问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何康自然感动,就说了自己的遭遇,希望能挪个窝。方明问他有什么特长,何康不好意思地说,除了打针输液,就是写诗编刊物了。这他说的没假,在医专上学时,他就在市报发过几首小诗,还当了校刊编辑。方明想了想说,你能写诗编刊物,文字功夫应该错不了,这样吧,你下去采访几天,给镇里写个稿子。何康还真的写了一篇,方明觉着还不错,打发人拿到市报发了。方明是个很强势的镇长,做事雷厉风行,连镇里的书记也让着他几分。没多久,何康就给调到镇办专搞宣传报道了。跟着方明干了一年,何康渐渐摸到了巷道,后来写了篇石井镇调整产业结构的通迅稿,竟然发在市报的头版头条,一炮打响。分管农业的张副市长觉得石井镇的经验不错,带着农口几个局长下来开了个现场会。方明一时名声大振,成了全市的调产名星,对何康自然也高看了一眼,说你小子还有点才华,再呆在这里就有点委屈了,想不想进城?何康说想啊,可进了城又到哪里去?方明说发挥你的特长,去新闻办啊。这人说到做到,还真的把何康调到了新闻办。
半个小时后,方明陪着谢书记冯主任他们出来了。
一干人都进了会议室。
何康看了丁冬一眼,两个人也跟了进去。方明自然看到了何康,冲着他笑了笑,算作招呼。
会议很快就开始了。
听了几句,何康就知道这是个引资会。
投资方的老总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据冯国庆介绍,他是省城一家煤焦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此人挺着个大肚子,一开口就笑,声音朗润,他面前的桌签写的是白日亮。何康想这名字怪有趣的,白日当然亮啊,白日不亮黑夜亮?简直废话。转念一想,这些所谓大人物的名字都这么有趣,换句话说就是大巧若拙了,里面说不准藏着什么深意呢。白日亮在发言中,开门见山谈了和威鲁合作的想法,说威鲁境内特别是石井镇富藏含金属镁较高的优质白云岩,有可持续开发的价值。他们要在这里长期做下去,争取用几年的时间把威鲁做成国内最大的金属镁基地。
“威鲁是革命老区,战争年代为共和国的解放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谢书记颇动感情地说,“今天我们威鲁人民,仍会像当年支前一样,支持你们在这里干事业。”
然后是相关部门领导的表态发言。
再然后,一行人由方明带路,十几辆车浩浩荡荡开往离镇十几里外的马头山考察。
方明两年前已由镇长升为书记,人也比过去胖多了,陪着白总跑前跑后,脑门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也顾不上擦擦。说实话,何康心里一直很感激父亲的这个学生。他离开石井镇的头两年,于琴仍在镇卫生院工作,两地生活很不方便。何康厚着脸皮跑了几趟卫生局人事科,希望能把于琴也调进县城,人家说等等吧,想调动的人可多了,你让我们怎么安排?他不得已又去找方明,方明笑笑说,这件事你自己就办得了。何康不解,说我能办还会求你?方明说小老弟啊,你是十八岁的姑娘讨饭吃,看不到自身的资源啊。何康不解。方明启发道,你手里不是有笔杆子嘛,就不会给卫生局写点东西?何康摇摇头,靠这个能把于琴调过来?方明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吗。何康半信半疑,但还是跑去见了卫生局长,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宣传一下局里的工作。卫生局长当时工作比较被动,区委书记对他很不满意,正想扭转这种局面,便说好好好,这是个好事,我们会积极配合的。报道登出没多久,于琴的调动报告果然很快就批了。
白总不时问些话,方明倒也对答如流。何康想记一些东西,就紧跟在他们身后,听得白总对谢书记说,项目放在这里我看行,你们这个方书记是个不错的干将啊。谢书记笑笑说,白总真是慧眼识英才啊,你就放心吧,我相信以后的合作会愉快的。方明表态说,只要白总把项目放在我这里,石井镇要什么给什么。白总呵呵一笑,不会吧,我要你这个人,要你到我公司干事,你来不来?谢高峰立刻摇头说,白总你这是挖我的人啊,现在不行,等石井建设得有个模样了,我亲自把他给你送去。白总听了便哈哈大笑。
午饭就在石井镇吃。
喝酒时,方明也到何康他们这个桌子敬了杯酒,又跟何康单独碰了一杯。末了说,看来你以后得常来我这里。
吃过饭,一干人开进了市里,在魏风酒店举行了项目签字仪式,算是达成了一个协议。
晚餐就在这个酒店进行。
何康几个跟司机一桌。司机们都不喝酒,何康喝一点,此时却不敢拿杯。丁冬忽然说,好几百块钱一瓶的五粮液,不喝白不喝。不由分说给何康倒了半杯。何康也没拒绝,却盯着丁冬的杯,看他给自己倒不倒。丁冬也给自己嗵嗵嗵倒了大半杯。何康往一边推了推杯,说,这不好吧,让领导们闻见酒气就不好了。丁冬说,我们不是早工作完了嘛,喝吧兄弟。何康没吭声,心说你喝我就喝,你不喝我绝对半点不沾。
丁冬果然没喝。
何康心里便一个劲地笑,这么多年了,他太了解丁冬的脾性了。
回威鲁时,他们仍坐冯国庆的车。
冯国庆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显然没少喝酒,扭过头不停地跟他们说话。
“你们都要努力表现啊,好好写稿子,争取都早提拔。不要怕吃苦,也不要担心给埋没了,只要是金子,迟早会闪光的,是不是?”
何康几个连连点头:“对对对,冯主任您说得对。”
“你们几个都很谦虚,表现都不错嘛,”冯国庆又说,“比如今晚,大家工作了一天,喝点酒按说也无所谓,可是你们懂事,经得起诱惑,滴酒不沾,这就很好,一个战士要随时准备扛起枪上战场,假如喝醉了,还怎么工作?”
何康心里不由一惊,幸亏没沾酒,要不然就有麻烦了。扭过头看了丁冬一眼,感觉对方也在看他。
回了区委大院,冯国庆边下车边说:“小何你把这个项目签约的事也写到解说词里去,再好好充实一下。”
“是,我一定抓紧。”何康点头答应。
说话时,他感到邻近有一道目光热辣辣地咬向自己。